第四十二章(1 / 3)

在我救出鄧楠之前,他最痛恨的一句話,就是“人生如夢”。

“什麼人生如夢,什麼人生如戲,那是對自己、對社會的極大的不負責任!你才多大?就開始有這樣老氣橫秋的想法?如果你是剽竊那幫無能之輩的見解的話還另當別論,如果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那我可真要鄙視你了!你一想到人生如夢,就會覺得人最後總要踏進墳墓,便開始自暴自棄,不再努力工作,不再努力學習,隻想著走捷徑。那是不行的!人活著像是一場戰鬥,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人與客觀因素的矛盾,這都是我們要扛起武器奮力拚搏的理由!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打仗,作為你和我來講,這一仗要打得轟轟烈烈,把橫在眼前的困難一一消滅掉,維護不變的定理,維護司法正義,打破時代的不公正,這才是一個人的價值!”

有一次,我無意間揭痛了他的逆鱗,他義憤填膺地這樣訓斥我。當時,他的這番長篇大論讓我想起RPG遊戲中主角們的台詞,其中還並含著緊攥拳頭和把五指並攏向下切下的激烈手勢——我暗暗想著並仔細盯著他的臉來看。鄧楠長著標準的哥特式麵孔,臉色白得恐怖,高高的鼻梁,鷹隼般剛毅銳利的目光,如果這臉型出現在歐洲那並不足為奇,可他偏偏是根兒紅苗正的中國人。在外貌上,他與周圍的人們格格不入;而憤青起來也這樣與眾不同。還記得當時我聽完他的教條後想笑來著,但看到他那咄咄*人的目光之後,我的笑意就像退潮時的海水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鄧楠眼中,隻有法律,沒有感情。而沒有感情的人總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好多人都對鄧楠敬而遠之,自小到大,似乎沒聽說過他有什麼朋友。

這不希奇。離奇的經曆塑造了他偏離正常人的性格。我和他相處這麼久,很少問及他的家人,但大致情況還是了解一些的——那還是在他十一歲的時候。一場工業事故奪去了他的父母的生命。我聽說,他的雙親是因為爆炸而死的,很慘烈的死法。化工企業,意外是難免的。可在事故發生之後,企業方麵對鄧楠一家的態度實在不近人情。鄧楠至今還記得,那家企業的安全部長姓王,又矮又胖,對著鄧楠和他姐姐喋喋不休地數落著:原本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可你的父親違章作業。你們知道,在我國《勞動法》裏麵有這樣的規定,如果違反勞動安全規程造成傷亡事故或其它事故,不但要承擔相應的行政和經濟責任,情節嚴重的還要追究法律責任……令尊在崗位上吸煙,導致了爆炸事故的發生,為我們工廠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這個損失由誰來承擔呢?這個法律責任又由誰來承擔呢?至今你們來要求索賠,這合理嗎……

在那個姓王的嘴裏,他們的父親就是這次事故的罪魁禍首。王部長說起話來像一挺機關槍,讓鄧楠的姐姐根本沒辦法招架。可他姐姐當時堅持認為,無論他父親做了什麼,遺孤都應當獲得賠償,畢竟人是為了你們打工而死的。在麵對著王部長綿裏藏針的笑容時,鄧楠的姐姐預感到,打算討取公道是不那麼容易的……

不過他姐姐生性倔強,偏偏不肯低頭。於是,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女與一家大型企業的戰爭打響了……鄧楠和他的姐姐幾乎放棄了學業,每天都要備資料、上訪,鄧楠當時不太懂事,他隻曉得,姐姐對著誰跪下,他也要對著誰跪下;姐姐什麼時候哭泣,他也要跟著姐姐一起哭泣……鄧楠的膝蓋跪腫了,眼淚哭幹了,可每一次的結果都是等待、敷衍與搪塞。兩個孩子的親戚們有在那家企業上班的,也都因為他們的倔強被辭退,被調離……鄧楠受盡了白眼,受盡了責怪。他印象中最深的,是父母去世當年的那個除夕之夜,當萬家燈火齊明的時候,姐弟二人對著冰冷的飯桌抱頭痛哭……

用鄧楠的話講,兩個孩子最後得到了“象征性的補償”。這是終審判決了,看到姐姐欲哭無淚的表情,鄧楠一屁股坐在地上。錢不多,根本不足以讓逝去的先人瞑目於九泉。而且當時信息不發達,不可能像今天這樣上網發個帖子就能使那蠻橫的企業製度暴光於人世……可生活還要繼續,官司打完了,姐弟倆還要完成學業。姐姐算計了很久,決定把賠償款全部存起來,兩個人過著清苦的日子。勤奮的姐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她把鄧楠托付給親戚,隻身往北京去了。鄧楠在親戚家,並未受到歧視,相反,他的親戚對他疼愛有加,一有空就對著鄧楠流眼淚:這孩子苦啊……父母早亡,他姐姐又是個刺頭,撇下他跑到北京去了,咱可不能讓他再受苦了……鄧楠想反駁,想告訴他們,他的姐姐不是刺頭,也不是什麼不負責任的人。可看到淚流滿麵演得那麼投入的親人,他又不敢拆穿他們,日複一日,親戚們不知出於什麼目的這樣灌輸著,鄧楠逐漸開始相信他們,他開始相信,姐姐就是那個克死父母的女魔頭,她克死了父母,卷了本該是兩個孩子的財產遠走高飛。一年後,鄧鳳嫣——鄧楠的姐姐回來了。敏捷的姐姐馬上察覺到鄧楠的改變,做出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