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找到陳家小郎了。”七殺護著平陵禦在廳內察看,烏昶便先去了後院,他方才在天井中尋到了燒了一半被澆熄了的火把,應是有人準備放火,他不放心四下一查看,才發現躺在雪地裏的人。
“阿迅。”平陵禦聽見喊聲忙快步跑過去,甚至連避雪的油紙傘都落下了。
陳訊不知道自己在雪地裏躺了有多久,眼前一片恍惚,他能感受到鮮血從身體流淌出來浸透了衣裳,幾個時辰前他用沾了油星子的手汙了兄長的衣裳,幾個時辰之後他又用血浸透了,這一回隻怕是怎麼都洗不幹淨了吧。
從黃昏至日落月升,這一生盡頭就在眼前,可他怎麼也不肯閉上眼眸。
明明是嬌慣著長大的少年,半年前還為能少看一卷書便衝著兄長撒嬌,為了拿針刺了手指就咋咋呼呼的喊疼鬧上半日……他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能堅持著不肯死去。
真的好疼啊……鐵器刺破皮肉,刺穿身體裏最柔軟的髒器——陳訊知道自己速來是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有幾分口舌之利,可無論是阿娘還是兄長都不曾放棄他。
兄長更為他邀請名師,拜在平陵先生麾下,學文不若霜降,學武比不上韓錚,可先生仍舊一視同仁對待他,教誨他做人的道理。
所以這一回,在滅門之禍到來他才能勇敢的擋在兄長跟前,將他劈暈了,拜托薛海護著阿娘和兄長逃走。
仰麵躺在雪地上,冰冷的雪漸漸湮沒了他的臉,層層浮雪漸漸在他眼睫上結出霜花,眼前一片暗沉,恍惚中依稀有人在說話。
那是年幼時候,他躲在閣子裏看書。
錦官城外錦江水碧綠澄澈仿佛從大理國運來的翡翠。
先民養蠶繅絲,織成的錦緞燦若煙霞,流光溢彩,名傳天下。自東秦立國以來,陳家掌握製造局,更是潛心鑽研,在祖宅的藏書樓中有不少相關的記載。
陳訊年幼便對此興致勃勃,瞧著府上的女娘子十指飛針,栩栩如生的圖案便出現在布匹上。
他那時年幼,便誇下海口要給府中紡織娘子繪從未見過的織錦紋樣,左思右想又囿於麵子不肯問詢旁人,隻得躲在書閣裏自己翻書,聽見父親帶人進來,他那時畏懼父親如老鼠見貓,自是不肯教父親瞧見他躲著看閑書,便躲在書架子後頭。
沒記得父親說了什麼,隻記著父親帶進來的人左手手腕內側有一道青色的月牙。
結果他年紀小躲著躲著自己便抱著書睡著了,闔府上下以為他走失了,鬧得天翻地覆,最後在藏書閣裏看見他,父親勃然大怒抬手便打他,是兄長替他挨了一巴掌。
那時候他就隱隱覺得父親怕是不大喜歡他,又有什麼關係了,他還有兄長和阿娘。
因為不得父親喜歡,他可以受父親的冷淡。
可他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父親居然厭惡到要派人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兄長,殺了阿娘。
為什麼?明明,明明他們是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啊。
他知曉自己拳腳功夫尋常,抓著劍與對方生死相鬥,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可隻要他能堅持多一刻,兄長和阿娘便能多抵擋一刻。
直到對方的長劍貫穿了他的胸口,將他死死的釘在了地上,他拚盡全力扯下那人的衣袖,才看到對方手腕內側一個小小的青色月牙。
鮮血從傷口沁出來,很快被白雪凍住了,陳訊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覺得疲憊,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睡了,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
可他不肯睡過去。
他在等,等巡夜經過的五城兵馬司,等有一個人願意替他給不知是否平安的兄長和阿娘傳一個口信,讓他們小心那個冷心冷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