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1 / 2)

皇上今年, 聖壽五十有九, 病骨支離。他早已不是那個眼若流星, 眉如遠山, 唇似點漆, 肌如白雪的少年, 他老了, 眼皮聳拉,鬢生華發,他微微的抬手, 他的手,手背的肌膚鬆弛,顯出了一點一點的褐色斑塊, 這是老年人才會有的老年斑。

皇後坐於床畔, 看著皇上的雙眼在滾動,卻終究沒能睜開眼睛, 皇後的視線一轉, 落在皇上正對麵的鎏金玉臂九龍頭宮燈上, 低聲喝道:“快把這些燭火挪開。”

陷入重度昏迷的病人, 驟然開眼, 麵對這種明晃的光線, 是極不舒服的,晃得皇上睜不開眼。

站在皇後身邊的內侍何進也回過了意,忙說了聲奴婢該死, 就朝外跑去。

那座鎏金玉臂九龍頭宮燈, 高九尺九,粗三寸有餘,乃是黃銅所鑄造,頂上伸張出九哥兒臂粗的龍頭,由玉石打磨,這樣一座宮燈重達上百斤,室內如何進,馮承恩這般文弱的內侍是萬萬抬不動的,而這屋裏,又能使喚哪一個,昭陽殿自有專做這種粗苯活計兒的奴婢。

荊王算是有孝心的,不等何進喚人來,雙手袖子一擼,紮下馬步,一手抓上,一手抓下,就把這座宮燈穩穩的提舉了起來,立時,氣息漸粗。

吳平郡王看荊王費勁,想幫一把的,荊王沒好氣道:“一邊去……”

不過一息,荊王就把這件力氣活兒幹了。

但是皇上並沒有因此好過一些,六覺複蘇,五十九年的人事紛擾,一幀一幀的劃過腦海。

“臣,參見太子!”

少年雙膝跪地,是在向一人行禮。

那少年壓得極低的麵容,寫滿了多少不甘。都是一個父親的兒子,為什麼一人生來是君,為什麼一人生來是臣,少年大大的不服。

“趙聿,我要殺了你!”

一個絡腮胡子長滿了半張臉的男人,張著雙手想要掐住趙聿的脖子,隻差分毫。

彼時,二十九歲的趙聿,麵對雙手雙腳被鐐銬所製的魯王,綻放出得勝者恣意的笑容。

“陛下,妾身不能與陛下同生,但願與陛下同死。”

她是皇長子趙彥恪的生母張氏,溫婉如水的女人,滑膩的身體如藤蔓一樣纏在帝王的身上,眼眸溢滿了深情。

十年後,色衰而愛馳,這個女人在延慶宮放了一把火,埋葬了她對一個帝王,可笑的癡情。

“給朕滾開,滾開!”

是沙啞而蒼老的聲音,躺在龍榻上虛弱的皇上,似在爆發著雷霆之怒,又似無助的苦苦哀求。

這幾十年的恩恩怨怨,排山倒海般的擠入帝王的腦海,那些情景所誘發的心緒動蕩,是足以讓一個人精神為之崩潰的。

馮承恩一直是跪坐在床榻的內側伺候,皇上在掙紮之際,忽得看見這麼一個人,久病之身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的抓住了馮承恩的前襟,再反身扣向床沿,把馮承恩從床榻的內側甩了出去,繼而怒吼道:“滾出去!”

帝王之榻豈容他人鼾睡。

這是什麼人,敢出現在他的龍榻上!

馮承恩被摔得七葷八素,趴在地上,未敢出聲。

驟然發力之後,皇上力竭的倒在床上,虛汗淋漓,再定睛一看周遭的人,腥紅的眼眸,難掩迷蒙之色。

這一個個頭戴王冠的人,他們是誰?

這一個個,陌生的男人,他們是誰?

唯有坐在床畔的那個女人,端莊儀美,皇上還記得,那是他的皇後,隻是,皇後的容貌,沾滿了風霜侵蝕的痕跡。

但這對於皇上來說,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恐懼。

今夕何夕?

吾在何方?

皇上看了看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臉,整個人在哆哆嗦嗦的發抖。

世人稱頌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是那些簇錦團花的光輝歲月,都已經流失了!

而最最可悲的是,歲月裏何等的恣意風流,如今想來,竟然想不起來,皇上能夠想起的,盡是他想忘記的,那些刻入骨髓的痛苦。

“陛下……”

夏劼有些急不可耐的上前。

皇上置若罔聞。

皇後輕輕的一歎,展開了寬大的袖擺,遮掩住皇上脆弱的麵容。

這個時候,趙彥恒出列,向皇上皇後行了大禮,道:“父皇,母後,兒臣告退。”

除趙彥恒之外,在場有吳平郡王,荊王,衛王,景王,獻藥的孫鈺琿,內閣的首輔王文顯,他們心裏應該都清楚,皇上在昏迷之前,腦子就已經是不大好使了,但是此刻,無不是驚駭的表情。

這……從衍慶宮大火之後開始嶄露頭角,伺候了皇上二十年的馮承恩都不認識了,皇上這會兒還認識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