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的上蒼垂憐。”
年紀愈大,脾氣反而愈發暴躁衝動的顧崖生狠狠攥住顧長離枯瘦蒼白的手腕,卻又勉力控製著不至於傷到對方,眼底閃爍著擇人欲噬的暗光。
“若是蒼天真正垂憐,現在又怎麼會讓你躺在這裏……明明,還沒有到達目的地不是麼?”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顧長離反手輕拍崖生的手背,示意他稍稍放鬆,不必如此衝動。
“長苼此生,落魄過,低賤過,微如塵埃過,榮華富貴享過,權勢逼人獲過,神州萬裏行過,無疆海域亦闖過,不算轟轟烈烈烈火烹油,卻也不曾泯然於眾人,足矣。”
“不夠,一點都不夠。不是還要去萬裏峰麼?還有紅尾林,還有安溪,還有那麼多地方沒去過,沒見過,怎麼就足夠了,怎麼就安心了?”
顧崖生的聲音更加痛苦不堪,近乎崩潰。
“那崖生便代我去看。”
一指頭有氣無力地戳在眼圈已經泛紅的人額頭,顧長離輕咳一聲。
“習武之人就是厲害……這麼多年也不曾見你如何老過,倒是我早早就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枯朽模樣,應該把你嚇壞了。”
“才不會……長苼,一直都是那麼好看。”
顧崖生真心實意地說道。
他的確不曾說謊。
年輕時候的顧長離眉眼精致,即使清冷疏離卻依舊有著勾人的魅惑,在時光歲月的打磨中,耀眼灼目的光華漸消,卻更添了溫潤柔和的氣息,像是午夜時分寧靜高懸的一輪圓月,任何人都可以直視風姿而無需擔憂被灼傷雙目,濯濯至此。
“癡人總是說著癡話。”
崖生但笑不語,並未作答。
顧長離沉默半晌,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不可聞。
“……對不起。”
這麼多年的陪伴跟隨,風雨相依,不離不棄,即使是一顆頑石,也不免磨出了些許柔軟之處。顧長離始終不曾接受過崖生予他的情感,即使是最曖昧的時刻,那層窗戶紙也沒有捅開,他早早便做好對方忍受不了選擇離去的準備,卻不料,一輩子便如此過去了。
無盡而不見結果的堅持,終究以一方的死亡畫上何終結,何其可悲又何其殘酷。
“我不接受……”
“因為不需要。”
捧起長苼的手烙下一連串的碎吻,顧崖生的目光堅定而純粹。
無緣參與長苼的前半生已經讓他遺憾後悔,能夠陪伴在他的身邊傾此餘生,三生有幸,又有何殤。
顧崖生,從來不曾對自己的選擇有過一絲懊悔遺憾。
他隻是在惋惜,為什麼不能讓這時間再長些,再長些,長到他能跟他一同走完。
他的這些思緒悵恨,顧長離已經無緣得知,後者的思緒正在飄遠,漸起像是已經脫離了老朽的軀殼,深深望向了這片天地。
不,不是這個世界。
被漫長漫長光陰掩蓋,或是被其主人刻意遺忘的記憶碎片如漲潮時分的海岸,無法遏製地蔓延。
汽車,飛機,鋼筋鐵骨的建築,漂亮的母親,嚴肅的父親,和父親如出一轍的兄長,那一群狐朋狗友……
熟悉而陌生的事物,最早的最熟悉的家人。
他行過無數的地方,看過無數的風景,流雲變換,花開花落,卻始終沒有見到最想念最渴望的故鄉。
恍然如夢。
“舉頭見日……不見長安……”(1)
顧長離最後的話語細如蚊吶,並不曾叫崖生聽聞。
若是真正被他聽見了——
長安何意,此句何意,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知曉。
那個人終究隻是一名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