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緊盯著界淵的手,那裏,他的與界淵的,兩隻手本應妥當地握住彼此。
可如今,一隻穿透了另外一隻,仿佛另外一隻隻是哪個頑童畫在此地的虛影。
言枕詞不敢相信。
指尖如穿透無形之物,穿透界淵手掌。
他看著自己的手。
他再一次地,抬起手,嚐試碰觸界淵的手掌。
直至手掌再一次地穿透界淵的手掌。
“這是……為什麼?”
言枕詞問。
一字一句,用盡力氣,方才擠出喉腔。
他總想要得到答案,可如今,幾乎不敢得到答案。
一聲歎息,四野幽幽。
言枕詞散亂的視線倉促地回到界淵身上,然後凝定。
界淵悠然道:“此事我其實告訴過你……我化身度驚弦之際,曾和你說‘命線’一事。你問我命線是否因果線,如今我回答你,大差不差,是如此吧。”
命線存,因果存,事物存。
命線不存,因果不存,事物不存。
一絲暈眩襲上了言枕詞的腦海。
但言枕詞極力冷靜。此時此刻,他不再敢錯過界淵所說的一個字。
言枕詞道:“你是說,你體內命線不存?”
界淵:“不錯。”
言枕詞:“那它去了哪裏?”
界淵隻是輕笑。
言枕詞在問出這一句話時,腦海忽然掠過一道閃電。
他失聲道:“織方界線!當年我問你朱弦是不是幽陸至寶,你屢屢顧左右而言他——朱弦並不是第八至寶,你——”
幽陸八樣至寶。
鎮國玉璽、離禹塵劍、雪海佛心、生滅空鏡、祭天古符、虛實光璧、九燭陰瓶、織方界線。
界淵糾正道:“朱弦是,也不是。”
無數年過去,無數塵封時間的往事,他將其一一說來。
“阿詞,神念如此神秘,又以混亂為生,你是否曾於某一夜中不經意想過,在你殺天聞明炎之際,為何沒有發現一絲半點神念的蹤跡?因為……”
他低低笑說:“神念在養傷,確實並未出現。當年我化身大慶謀主,誘出神念,與其戰鬥之際,於不經意間用織方界線給其重創。那一場大戰,我與它兩敗俱傷,他蟄伏北疆,我則暫時封印記憶,以原府傳人身份遊蕩天下。”
“織方界線就是在此戰之中一分為二。一份在我手中為朱弦,一份在神念手中,並在我與神念的最後一戰中被它摧毀。
“於是……”
“你把你的命線——”
言枕詞隻將話說了一半,他的喉嚨被堵住了,再也不能吐出半點聲息來。
一切一切,一切被掩蓋在表象之下的真相被翻出。
而真相如此殘酷。
他心中又有一念,他在這時刻遍體生寒。
度驚弦一定死了!
度驚弦是怎麼死的?
生亦等閑,死亦等閑。
魔主等閑取人性命,也等閑輕擲自己性命。
界淵道:““八樣至寶缺其一,不能真正將神念摧毀,我以體內命線,續上半截朱弦,殺死神念,並將神念僅餘部分,最後的混亂種子納入體內。”
“混亂種子吸收混亂之力,滋生混亂之力。我以一人之力,難以對抗整個幽陸的混亂,也許最終也會如神念一般,變成為混亂操縱之奴。更何況這樣無趣又無盡頭的對抗如此讓人厭煩!
“殺神念的那一刻,如今結局,便已確定。
“但命線不存,因果不存。
“故而等我死後,一切存在為不存在。你,其他所有人,都會將我忘記……”
他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他看這世間。
多少烽火連天過,多少朝代興衰落。
這天地依舊,這山川依舊。
他對言枕詞說:“阿詞,我曾經想過,我為何一定要殺了神念。多少年過去了,愛也過了,恨也過了,神念於我,不過一件或許應該完成的事情……可我不做這件事,還做什麼呢?這世間於我一樣無聊啊。殺了神念,好歹有點挑戰。”
言枕詞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將堵在喉嚨的巨石搬開一條縫。
他終於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而真相比他最深最深的恐懼還要恐怖!
他恍惚道:“界淵,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真的想過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
巨大的悲哀將他籠罩。
他問:“我甚至無法讓你對這世間再有一絲眷念嗎?”
這不是界淵的錯。
言枕詞想,力量從他體內流逝,他支撐不住自己的身軀,跪倒在地。
這是我的錯。
笑聲響起了。
溫柔的觸感在言枕詞嘴角一掠而過。
這一點點熱意給了言枕詞最後的勇氣,他抬頭看著界淵。
界淵再開口。
他說完了過去,還有未來。
今時今日,此情此景,他依舊悠然。
他告訴言枕詞:“阿詞,我說過了,你要對自己自信一點……殺了神念是我早就決定的事情,我確實沒有因你而改變計劃。不過這最後的時間,我始終讓你來殺我。”
“因為,能殺我的隻有你。
“阿詞,如今我身上已無幽陸因果。但你若殺我,你與我便有因果。盡管這因果還小,還弱,還幾不可察。但它確實存在。
“若你能找到因果,也許你能再找到我。
“阿詞,你總說我不將事情告訴你。如今,我將一切都告訴你,我將一切的選擇都交給你,我將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在這最後的最後,我將所有的選擇與希望全都留給你。
因為這最後的最後,我所有的眷戀與不舍隻在你身上。
“阿詞……別哭。”
“吾之死,以血送葬,不以淚。”
他眉目含笑,驕傲如初,撣撣衣袖,自地上站起,向前一步。
一步之間,天陽出世。
他逆光而站,調笑道:
“阿詞,你可要找到我啊——”
那聲未落,點點浮光中,界淵消失天地之間。
“界淵!界淵!界——”
言枕詞忽然停了下來。
陽光掙破雲層,射下大地。
他怔怔看著前方衣物,臉上還存悲慟,眼中卻不再見傷心。
一些無形的東西自他腦海之中消去。
他摸著臉,臉上一片冰涼:“下雨了……?”
沒有。
他自言自語:“我哭什麼?”
不知道。
他又看地麵,地麵以指劍劃出三個字,一筆一劃,鮮血淋漓。
救阿淵!
“阿淵……”
他疑惑問:
“是誰?”
青山環伺,靜水深流,人立其中,微如草芥。
今日山河依舊在,驕陽如故東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