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26
尋找結束
沒有任何人說任何一句話。轟擊的回聲一波波傳到外麵各個房間,漸漸變成愈來愈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聲。而回聲在完全消逝前,還來得及掩蓋貝泰的手銃掉落地板的聲響,壓製馬巨擘高亢的慘叫,並且淹沒杜倫含糊的怒吼。
接著,是好一陣子凝重的死寂。
貝泰的頭低垂下來。燈光照不到她的臉,卻將半空中一滴淚珠映得閃閃生輝。自從長大後,貝泰從來沒有哭過。
杜倫的肌肉拚命抽搐,幾乎就要爆裂,他卻沒有放鬆的意思——他覺得咬緊的牙齒似乎再也不會張開。馬巨擘的臉龐則一片死灰,像是一副毫無生氣的假麵具。
杜倫終於從緊咬著的牙關中,硬擠出一陣含混的聲音。“原來你已經是騾的女人,他征服了你!”
貝泰抬起頭,撅著嘴,發出一陣痛苦的狂笑。“我,是騾的女人?這太諷刺了。”
她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並將頭發向後甩。漸漸地,她的聲音恢複正常,或說接近正常。“杜倫,一切都結束了;現在我可以說了。我還能活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我可以開始說……”
杜倫緊繃的肌肉鬆弛下來,變得軟弱無力又毫無生氣。“貝,你要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要說說那些尾隨我們的災難。杜,我們以前曾經討論過,你不記得了嗎?為什麼敵人總是跟在我們的腳後跟,卻從來沒有真正抓到我們。我們到過基地,不久基地就淪陷了,當時獨立行商仍在奮戰——但我們及時逃到赫汶。當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頑抗時,赫汶卻率先瓦解——而我們又一次及時逃脫。我們去了新川陀,如今新川陀無疑也投靠了騾。”
杜倫仔細聽完,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這種境遇不可能出現在真實生活中。你我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一年間,太空啊,不停地卷入一個又一個的政治漩渦——除非我們帶著那個漩渦打轉。除非我們隨身帶著那個禍源!現在你明白了嗎?”
杜倫緊抿嘴唇,目光凝注在一團血肉模糊的屍塊上。幾分鍾前,那還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感到無比的恐怖與惡心。
“讓我們出去,貝,讓我們到外麵去。”
外麵是陰天。陣陣微風輕輕拂過,吹亂了貝泰的頭發。馬巨擘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們後麵,在勉強聽得到他們談話的距離,他心神不寧地來回走動。
杜倫以緊繃的聲音說:“你殺了艾布林·米斯,是因為你相信他就是那個禍源?”他以為從她眼中得到了答案,又悄聲說:“他就是騾?”他雖然這麼說,卻不相信——不能相信自己這句話的含意。
貝泰突然尖聲大笑。“可憐的艾布林是騾?銀河啊,不對!假使他是騾,我不可能殺得了他。他會及時察覺伴隨著動作的情感變化,將它轉化成敬愛、忠誠、崇拜、恐懼,隨他高興。不,我會殺死艾布林,正因為他並不是騾。我殺死他,是因為他已經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再遲兩秒鍾,他就會把這個秘密告訴騾。”
“就會把這個秘密告訴騾……”杜倫傻愣愣地重複著這句話,“告訴騾……”
他忽然發出一聲尖叫,露出恐懼的表情,轉身向小醜望去。假如馬巨擘聽到他們說些什麼,一定會嚇得縮成一團,人事不省。
“不會是馬巨擘吧?”杜倫悄聲問道。
“聽好!”貝泰說,“你還記不記得在新川陀發生的事?喔,杜,你自己想想看——”
他仍舊搖了搖頭,喃喃地反駁她。
貝泰不耐煩地繼續說:“在新川陀,有個人在我們麵前暴斃。根本沒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說得對不對?馬巨擘隻是演奏聲光琴,而他停止的時候,那個皇儲就死了。這還不奇怪嗎?一個什麼都怕、動不動就嚇得發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隨心所欲置人於死地,這難道不詭異嗎?”
“那種音樂和光影的效果……”杜倫說,“能對情感產生深厚的影響……”
“是的,對情感產生影響,而且效果極大。而影響他人的情感,正好是騾的專長。我想,這點還能視為巧合。馬巨擘能借著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卻充滿了恐懼。嗯,多半是騾影響了他的心智,這還可以解釋得通。可是,杜倫,殺死皇儲的那段聲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觸了一點。隻是一點點——卻足以使我又感到那種絕望,它和當初我在時光穹窿中、在赫汶星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樣。杜倫,那種特殊的感受,我是不可能弄錯的。”
杜倫的臉色變得愈來愈凝重。“我……當初也感覺到了。不過我忘了,我從未想到……”
“那時,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可能。起初隻是一個模糊的感覺——或者可以稱為直覺。除此之外,我沒有進一步的線索。後來,普利吉告訴我們有關騾的曆史,以及他的突變異能,我才頓時恍然大悟。在時光穹窿中製造絕望感的是騾,在新川陀製造絕望感的是馬巨擘。兩種情感完全一樣,因此,騾和馬巨擘應該是同一個人。杜,這是不是很合理呢?就像幾何學的公理——甲等於乙,甲等於丙,則乙就等於丙。”
她已經接近歇斯底裏,但仍然勉力維持著冷靜。她繼續說:“這個發現令我害怕得要死。假如馬巨擘就是騾,他就能知道我的情感——然後矯正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讓他察覺,所以盡量避開他。還好,他也避著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計劃好了,準備在米斯泄露口風之前殺掉他。我秘密計劃著——盡可能不露任何痕跡——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討論。假如我有辦法殺死騾——但是我不能冒這個險。他一定會發覺,而我就會一敗塗地。”
她的情感似乎要榨幹了。
杜倫仍然堅決不同意,他粗聲說道:“這絕對不可能。看看那個可憐兮兮的家夥,他怎麼會是騾?他甚至沒有聽到我們在說什麼。”
可是當他的視線循著手指的方向延伸,馬巨擘卻已經機敏地站起來,眼中透出陰沉而銳利的目光。他不再有一絲古怪的口音:“朋友,我聽到她說的話了。隻不過我正坐在這裏,正在沉思一件事實:聰明睿智又深謀遠慮的我,為何犯下這種錯誤,令我失敗得那麼慘。”
杜倫跌跌撞撞地連退好幾步,似乎害怕“小醜”會碰到自己,或者沾染上他所呼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