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第三章

危 機

07

丹尼爾和吉斯卡遵循機器人禮儀,一路將曼達瑪斯和他的機器人送到宅園之外。然後,既然已經出來了,他們索性將整個宅園巡了一遍,確認一下那些低階機器人個個堅守崗位,還順便做了今天的氣象記錄(多雲,而且氣溫偏低)。

丹尼爾說:“曼達瑪斯博士公開承認殖民者世界如今強過了太空族世界,我沒預料到他會這麼講。”

吉斯卡說:“我也沒有。我確定和太空族相較之下,銀河殖民者的力量會越來越強大,因為以利亞·貝萊兩百年前就作過這種預測,但我無法判斷奧羅拉立法局何時能夠看清這個事實。我覺得即使太空族早已失去優勢,社會慣性仍然會讓立法局堅信太空族的優越地位,隻是我算不出他們會繼續自欺到什麼時候。”

“以利亞夥伴能在那麼久以前就預見這個發展,真令我感到驚訝。”

“人類對於人類自有一套思考模式,這是我們學不來的。”吉斯卡若是人類,這時應該會透出遺憾或嫉妒的口吻,但身為機器人的他隻是陳述事實而已。

他繼續說:“雖然學不來,我還是詳讀了人類的曆史,希望獲得一些相關知識。在人類曆史長河的某個角落,一定埋藏著相當於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人學法則’。”

丹尼爾說:“嘉蒂雅女士曾經告訴我,這種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話或許沒錯,丹尼爾好友,因為我雖然覺得人學法則一定存在,卻怎麼也找不出來。每次我試著找出規律,不論它多麼粗略或多麼簡單,總是發現許許多多的例外。然而,如果真有這套法則,而我又能把它找出來,我就能夠對人類有更深入的了解,因而對於自己服從三大法則的方式更有信心。”

“既然以利亞夥伴了解人類,他一定對人學法則多少知道些。”

“也許吧。但他使用的工具是人類所謂的直覺,那是我無法理解的字眼,而這就意味著我對那個概念完全陌生。也許它不在理性範疇內,而理性卻是我唯一的憑借。”

07a

除此之外,還有記憶!

當然,這些記憶並非像人類那般運作,而是毫無殘缺,毫無模糊,毫無由於一廂情願或自私自利而作的增減,更不會因為流連忘返或揮之不去,而將記憶轉化成冗長的白日夢。

機器人的記憶一律依照事件的順序精準重現,隻不過速度快得多。一秒鍾可以濃縮成一奈秒,因此他能一麵毫無間斷地交談,一麵把好幾天的事情在大腦中重演一遍。

而那趟地球之旅,吉斯卡不知重溫過多少次,每次都試圖從中理解以利亞·貝萊那種能夠預見未來的直覺,可是每次都不成功,今天也不例外。

地球!

法斯陀夫是搭乘奧羅拉戰艦前往地球的,艦上擠滿了同行的人類與機器人。然而進入地球軌道後,隻有法斯陀夫一人鑽進登陸艇。雖然已經接受預防注射,激活了自己的免疫機製,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防護手套、連身服、隱形眼睛、鼻孔濾器樣樣不缺。這些防護令他感到相當安全,但是其他奧羅拉人還是不敢加入代表團的行列。

這點法斯陀夫毫不在意,因為在他想來(如他事後對吉斯卡所作的解釋),自己隻身前往地球將更受歡迎。代表團會勾起(地球人)那段關於太空城的不愉快回憶,當時太空族在地球上有個永久據點,借此直接掌控這個世界。

然而,法斯陀夫決定讓吉斯卡隨行。難以想象出遠門的奧羅拉人會不帶任何機器人,即使法斯陀夫也不例外。可是地球人的反機器人情結越來越嚴重,如果機器人帶得太多,會給這次的造訪和協商對象帶來不必要的壓力。

第一個要見的人當然是貝萊,他將扮演主客雙方的聯係管道。這足以成為他們見麵的原因,不過真正的原因則是法斯陀夫非常想再見到貝萊,他太感激這位恩人了。

(法斯陀夫不可能知道——甚至做夢也想不到——吉斯卡也希望和貝萊碰麵,而為了促成這件事,他對法斯陀夫腦中的情緒和衝動作了非常輕微的刺激。)

貝萊夾在一小群地球官員中等著迎接他,而在法斯陀夫降落後,雙方浪費了不少時間,才熬過一輪又一輪的外交禮數。直到過了幾個鍾頭,貝萊和法斯陀夫才擺脫了閑雜人等。事實上,要不是吉斯卡悄悄出手幹預,他們恐怕還要多等好一陣子。(吉斯卡挑選了幾個顯然早已很不耐煩的大官,輕觸他們的心靈。針對已存在的情緒下手總是安全的,幾乎絕對不會造成傷害。)

最後,貝萊和法斯陀夫終於坐在一個通常隻有政府高官才能使用的隱密用餐空間裏。每樣食物皆可通過電腦化菜單選取,然後由電腦化餐車送到麵前來。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非常先進,”他說,“不過,這些餐車就是特種用途的機器人嘛,我很訝異地球上會有這種東西,它們當然並非太空族的產品。”

“的確不是。”貝萊正經八百地說,“可以算土產吧。隻有達官顯要享用得到,我自己也是第一次領教,應該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也許有一天你會當選要職,天天過這種日子。”

“絕對不會。”貝萊答道。這時菜肴已經放到兩人麵前,而那輛餐車顯然頗有智慧,對於乖乖站在法斯陀夫後麵的吉斯卡完全不聞不問。

貝萊靜靜吃了一會兒,然後帶著幾分羞怯說:“很高興再見到你,法斯陀夫博士。”

“我同樣很高興見到你。我一直難忘你的恩情,兩年前你來到奧羅拉,不但幫我洗刷了毀壞詹德那個機器人的嫌疑,還巧妙地把矛頭轉向我的死對頭——那個過度自信的阿瑪狄洛。”

“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還會忍不住發抖。”貝萊說,“吉斯卡,我也要向你問好,相信你還沒忘記我吧。”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先生。”吉斯卡說。

“太好了!嗯,博士,我相信奧羅拉的政治局勢依然很樂觀。這兒聽到的消息好像都是這麼說的,但我並不相信地球人對奧羅拉事務所作的分析。”

“你不妨相信——至少目前可以,現在我的政黨牢牢控製著立法局。阿瑪狄洛的人馬繼續為反對而反對,可是在我看來,他們被你那麼修理一頓之後,會有很多年無法恢複元氣。不過你自己怎麼樣,地球上的情形又如何?”

“都還好。告訴我,法斯陀夫博士——”貝萊像是有點尷尬,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你把丹尼爾也帶來了嗎?”

法斯陀夫慢慢說道:“很抱歉,貝萊。他的確跟我來了,但我把他留在了戰艦上。我覺得帶著一個很像真人的機器人恐怕不禮貌,既然你們越來越反對機器人,讓人形機器人來到地球像是一種刻意的挑釁。”

貝萊歎了一口氣。“我了解。”

法斯陀夫問道:“聽說地球政府打算禁止在大城中使用機器人,這是真的嗎?”

“我猜應該快要成真了,當然會有一段緩衝期,好將經濟損失和大眾的不便降到最低程度。將來機器人隻能在鄉間使用,因為農業和礦業少不了它們。不過它們終將被逐步淘汰,在我們的計劃中,新世界將完全禁用機器人。”

“既然你提到了新世界,你兒子離開地球了嗎?”

“走了,幾個月前走的。我們獲悉他已經安全抵達一個新世界,同行的還有好幾百名銀河殖民者,那是他們對自己的稱呼。那個世界有些原生植物,還有一個低氧的大氣層。顯然若幹時日之後,就能將它改造得很像地球。目前他們暫時住在圓頂建築內,大家都忙著大地改造的工作,而且已經開始召募新夥伴了。班特萊的信件以及偶爾的超波通話帶給我們非常大的安慰,可是他媽媽還是想他想得厲害。”

“你自己也會去嗎,貝萊?”

“我不敢說住在一個陌生世界的圓頂建築內,是不是我心中所認定的幸福,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像班那麼年輕而且充滿熱情了,但我想兩三年內還是必須動身。反正,我已經把移民的打算告知大城警局了。”

“我猜他們一定不知如何是好。”

“一點也不。他們嘴上那麼說,心裏巴不得我趕快走,我這個人太惡名昭彰了。”

“而地球政府對於這股拓展銀河的風潮,又有什麼反應呢?”

“很緊張。他們並沒有全然禁止,可是當然也不合作。至今他們仍舊懷疑太空族抱持反對立場,會以某種不客氣的方式阻止我們。”

“這就是社會慣性。”法斯陀夫說,“他們一直根據我們過去的行為來作評斷。其實我們已經表明立場,我們鼓勵地球人盡量開拓新世界,而且我們自己也打算這麼做。”

“那麼,針對這一點,我希望你能對我們的政府作個說明。不過,法斯陀夫博士,我還有個小問題,不知道她··”他支支吾吾沒說下去。

“嘉蒂雅嗎?”法斯陀夫忍住笑意,“你忘了她的名字嗎?”

“沒有,沒有。我隻是有點··有點··”

“她很好,”法斯陀夫說,“日子過得很自在。她要我提醒你別忘了她,但我看你一點也不需要提醒。”

“她的索拉利出身,沒被什麼人拿來為難她吧?”

“沒有,而她對扳倒阿瑪狄洛所作的貢獻,同樣沒給她惹上麻煩,還可以說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證,我一直在照顧她。但我不太想讓你把話題扯遠了,貝萊。萬一地球政府繼續反對星際移民和拓展銀河,那該怎麼辦?在政府的反對下,事情還能繼續嗎?”

“有可能,”貝萊說,“但不太肯定。對於這件事,地球人之間普遍存在著反對心態。大家都很難割舍那些地底大城,畢竟那是我們的家園··”

“你們的子宮。”

“好吧,我們的子宮,這麼說也行。前往一個新世界,以最原始的條件住上幾十年,這輩子休想再過舒服日子——那是很困難的。我自己有時想到這裏,也會決定哪兒都不去了——尤其是在我徹夜難眠的時候。這個決心我已經下了一百次,或許哪天就再也不會動搖了。可是,這整個風潮可以說因我而起,如果連我自己都裹足不前,還有誰可能會高高興興、無牽無掛地出發呢?如果沒有政府的鼓勵——或者說得更露骨些——沒有政府在民眾屁股上踢一腳,整個計劃就很可能成功不了。”

法斯陀夫點了點頭。“我會試著說服你們的政府。可是萬一我失敗了呢?”

貝萊低聲說道:“萬一你失敗了,而我們地球人也因此失敗了——那就隻剩下一個選擇。太空族必須自己去開拓銀河,這件事一定得有人做。”

“你甘心看著太空族擴展到整個銀河,而地球人卻待在自己這顆行星上?”

“一點也不甘心,但那總好過現在這種雙方都原地踏步的情形。許多世紀之前,地球人蜂擁到星際之間,陸續開拓了好些新世界,而最初的幾個新世界又繼續擴展,終於建立了如今這五十個太空族世界。然而已有好長一段時間,無論太空族或地球人都未曾再有這方麵的成果,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

“我同意。可是你倡導擴展的理由是什麼呢,貝萊?”

“我覺得,如果沒有任何擴展,人類就不可能有進步。我指的並不一定是疆域的擴展,不過顯然它最容易帶動其他的擴展。如果疆域的擴展不必以犧牲其他智慧生物為代價,如果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向外發展,那麼何樂而不為呢?拒絕這樣的擴展一定會帶來衰敗。”

“所以說,你看到兩種可能性?擴展而進步,以及不擴展而衰敗?”

“是的,我相信就是這樣。因此之故,如果地球拒絕,太空族就必須接受。不論是地球人也好,太空族也罷,反正人類一定要擴展。我很想看到地球人擔負起這個重任,但如果沒這個機會,那麼太空族的擴展總好過雙方都停滯不前。就隻有這兩種可能了。”

“如果隻有一方決定擴展呢?”

“那麼,進行擴展的社會將持續茁壯,不擴展的則會持續衰弱。”

“你確定嗎?”

“我想,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法斯陀夫點了點頭。“其實我都同意。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我在努力說服地球人和太空族一起擴展,一起進步。這是第三種可能性,而且,我認為是最好的一種。”

07b

其後幾天的記憶飛快閃過——無數的人潮不停地擠來擠去;捷運上的乘客上上下下;開不完的會議,數不盡的官員,還有一堆堆的心靈。

尤其是那一堆堆的心靈,他印象最深刻。

那一堆堆的心靈濃密異常,吉斯卡根本無法分辨任何個體。所有的心靈通通混在一起,融合成一個不停搏動的巨大灰影,隻有每當某人向他望過來的時候,他才能偵測到一股代表懷疑和厭惡的精神火花。

唯有在法斯陀夫和少數官員開會的時候,吉斯卡才能觸動個別的心靈,當然,他也隻有那時才能發揮作用。

在即將離開地球的某一天,記憶突然減速了。那時,吉斯卡終於設法和貝萊再獨處一次——他對幾個心靈作了最小的調整,以確保短時間內不會受到打擾。

貝萊帶著歉意說:“我真的不是不理你,吉斯卡,我隻是找不到機會跟你單獨相處。我在地球上官位不高,無法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這點我當然了解,先生,但我們現在有這個機會了。”

“很好。法斯陀夫博士告訴我嘉蒂雅一切都好,他這麼說也許是出於善意,因為他知道我想聽好消息。然而,我命令你說實話。嘉蒂雅真的一切都好嗎?”

“法斯陀夫博士跟你說的都是實話,先生。”

“而我希望你還記得,當年我在奧羅拉跟你告別之際,曾經囑咐你保護嘉蒂雅,避免她受到任何傷害。”

“先生,我和丹尼爾好友都牢記你的囑咐。我已經安排好了,等到法斯陀夫博士離開人世之後,嘉蒂雅女士的宅邸將是我和丹尼爾好友的歸宿。那時候,我們會把她保護得更好。”

“這,”貝萊哀傷地說,“注定是我死後的事了。”

“這點我了解,先生,而且感到遺憾。”

“是啊,可惜誰也無能為力。不過在此之前,就會有危機出現——或說可能出現——但那仍是我死後的事。”

“你指的是什麼事呢,先生?到底是什麼危機?”

“吉斯卡,這場危機的根源很可能是法斯陀夫博士驚人的說服力。但是,也可能還有些與他有關的其他因素會促成這件事。”

“此話怎講?”

“凡是法斯陀夫博士拜訪過的官員,現在似乎都熱烈支持星際移民了。之前他們或是絕不支持,或是有極大的保留。一旦意見領袖開始支持這件事,民眾一定會跟進,這股風潮會像傳染病般蔓延開來。”

“這不正是你希望見到的嗎,先生?”

“是我希望見到的沒錯,問題是恐怕過了頭。我們將在銀河中開枝散葉——可是,萬一太空族做不到呢?”

“他們為何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提出一個假定,一個可能性。萬一他們做不到呢?”

“根據你之前的說法,這麼一來,地球和地球人所開拓的世界就會日漸強盛。”

“而太空族就會日漸衰弱。然而,太空族和地球人或銀河殖民者之間的差距雖然會持續縮短,但前者強過後者的情勢仍會維持一陣子。在此期間,太空族終究會察覺地球人越來越危險,到了那個時候,太空族世界一定會決心阻止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以免後悔莫及,而且他們會認為必須采取激烈手段。那時就會出現危機,而它將決定人類未來整個的走向。”

“我懂你的意思了,先生。”

貝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陣子,然後,仿佛生怕遭人偷聽,他用十分接近耳語的聲音說:“你的能力有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