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清亮入雲處,他還忍不住放下杯子,意態洋洋地舒展手臂,隨著歌者的節拍俯仰轉折,跳了半曲鴝鵒舞。
徐紹庭從沒看過男子起舞,平素也不留心鄭衛那些女樂,故而也沒看出舞蹈中有“鴻鵠之誌,不與俗態而同塵”的激揚慷慨,隻是按捺不住地將目光從艙外轉了回來,牢牢粘在任卿身上不放。相比這矯健而奔放的舞姿,外麵荷花的顏色過於媚豔,姿態過於呆板,香氣也不及他身上的熏香清雅悠長。
他本以為經過八年相處,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了任卿,可離開關山,來到這座精致壯麗的府邸之後,他的師兄卻展現出了更多從前不曾表現出的麵貌。他在弟弟麵前溫柔似水,對那些美貌侍女也能遊刃有餘,還會縱情飲酒,品評歌伎的歌聲,甚至和著歌聲跳舞……他還會不會有更多更令人傾心的模樣?而那模樣又會是為何人展露呢?
徐紹庭看著任卿雙眼明亮、嘴唇被酒水潤得泛著光芒的模樣,心中忽又響起剛剛被水風吹進艙中的那句“……百慮相纏綿……散思蓮子間”。
他的心當真亂得很,就是握著任卿給他的那枚清心玉佩也無法安定下來,隻能強迫自己起身走到艙外,跪坐在船頭看著周圍接天蓮葉和可用雄渾來形容的樓閣亭台。
纏綿的清吹曲縈繞耳際,更纏綿的卻是他心底的念頭。
他一直以來都覺著,隻要聽師兄的話,每天留在師兄身邊就足夠了,可現在卻覺著越來越不滿足。他想要的不隻是跟在師兄身後,而是比任卬和任邵這些有血緣之親的兄弟更親近;想讓師兄的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就像自己看他時一樣專注;想要讓師兄住在屬於他的,比這個任府更加精美宏偉的府邸裏;想要師兄碰過的每一樣東西,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隻屬於他。
這念頭從腦海中滑過,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重重迷霧,從那天晚上起便困擾著他的心思如抽絲剝繭般清晰了起來。徐紹庭始終動蕩不休的心湖反而平靜了,執念的根一旦紮下,就迅速成長著,成為支撐他心靈的根本念頭,讓他的心思達到一種詭異的通明境界。
徐紹庭的識海寧靜清晰,一念不起,唯有湖中靈氣化作長風湧入身體的感覺明白映照在靈台中。那道卡了許久的關口終於在靈氣衝擊下鬆動,他就在這滿天芰荷香氣和湖水清涼的波濤環繞之中榨出了骨髓中的頭一滴靈液,將其存儲在空蕩蕩的氣海穴竅中,踏入了武士境界。
徐紹庭清醒過來時,任卿已經站在他身邊護法,見他睜開眼便遞了枚培靈丹過去:“先吃一粒穩固境界。父親若知道你頓悟了,定然十分高興,我們也不必小靈境覓什麼機緣,就在家裏修煉幾個月,就可以直接參加測試了。”
徐紹庭能晉階武士,任卿這個師兄比他本人更為高興,也就沒注意到師弟服藥時並非用手拿過藥去服用,而是直接就著他的手含住了藥,柔軟的嘴唇還刻意在他掌心蹭了蹭。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徐紹庭還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這樣吃藥隻是圖方便罷了,還能有什麼想法呢?
又不是白明月那樣未及笄就惦著謀朝篡位,還跑過來色誘他做協從的反賊。
任卿對於自己教導師弟的手段和成果相當有自信,特地把任卬和任邵都叫出艙來,讓他們向徐紹庭這個遊湖飲酒時也不忘了運轉真氣,看到荷花就能頓悟到突破武學境界的榜樣學習:“業精於勤而耽於嬉,以後你們也要像徐師兄這樣,將習武融入行走坐臥中。隻有從小就勤勉不輟,將來才會有大成就。”
任卬認真地表示自己會按著大兄的說法去做,任邵也狠狠點頭,把徐紹庭突破的畫麵記在了心裏,自此後每年夏天都要在湖上修煉。修行速度提高了沒有不得而知,反正等到他長大以後,就成了一眾族親兄弟中最黑的一個,連父親出門介紹他時,偶爾都會說漏了嘴,叫他作:“我家黑三郎。”
後來任邵又見過徐紹庭一麵,遠遠看著便如芝蘭玉樹般俊美挺拔,膚色正是時下流行的玉白色,完全不像常常遊湖挨曬的人。原來大兄當時是騙他們的,別人都知道,就他當真了!
這是多麼痛苦而難以置信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