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覃下意識尖叫一聲, 伸出手將他整個人接住。這年輕人體輕而瘦, 呼吸急促而又輕微, 整個人壓到韓覃身上, 一隻手攥住她一隻手, 呼吸微弱淺薄, 似乎是要說些什麼, 卻舌頭無力,雙唇微張,這是厥過去了。

他身邊的一群小內侍不過十二三歲, 也是嚇得一跳,卻呆如鵪鶉一般麵麵相覷,並無一人肯出頭。韓覃還扶著李昊, 回顧這些小內侍們仍還傻呆呆的站著, 高聲叫道:“還不快去傳些禦醫來?皇上這是暈厥了,要往那裏抬?”

要說這樣大一個皇城裏, 皇帝身邊的近侍們全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們, 也確實有些荒誕。可李昊叫一個陳九嚇怕了, 莊嬪所飲的鳩毒, 還是他親點上來的那於慎送的。於慎也不過十幾歲的小內侍。李昊忌憚這些閹人, 又不得不用他們, 便親自點了些呆呆笨笨的小孩子進來。

這些孩子們雖笨傻到看似不會背叛他,可要有了急事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韓覃幾番掙不開李昊的手,也是生怕他要死在這裏, 另招了兩個小內侍道:“快扶著皇上往長壽宮去, 這裏留兩個等著,禦醫來了著他們火速趕往長壽宮。”

幾個小內侍圍了上來,一個躬腰放背,幾個便要扶李昊去他背上,要叫他來背。那去了勢的孩子長不高,而李昊是個七八尺高的成年男子,韓覃又幾番掙不脫他的手,心一橫遂鬆了裘衣帶子將那裘衣脫掉,半扶半抱半攙著,在一群小內侍的簇擁下把個李昊要弄進長壽宮去。

劉太妃那一頭也聽到了訊息,捉著個宮婢的手急急奔出來,指著自己身邊一些年老有力的內侍們抬著張軟輦出來,大家一齊將李昊放到那軟輦上,幾邊抬起飛快進了殿,安置到了大殿內的西邊暖閣中。

他一路不肯鬆手,韓覃的手便一路叫他握著。劉太妃幾番瞄著韓覃看,見她麵上神色亦十分尷尬,或者心中猜疑這臣妻也有了攀龍附鳳的心,趁著往炕床上挪李昊的功夫,扯手要將韓覃與李昊的手鬆開,一扯之下李昊的手竟是紋絲不動。

皇帝暈厥了,竟還抓著臣下妻子的手,一路多少小內侍們眼睛明亮亮兒的瞧著,再一會兒禦醫還要來,多少張嘴傳出去,不說韓覃自己往後無法做人,便是李昊自己,宮外的人也不知要潑多少汙水給他。

劉太妃摒內侍宮婢們退下,走過來問道:“孩子,他可是不鬆手?”

韓覃自己也是苦不堪言。她一隻手幾乎要叫李昊的手捏碎,越掙紮他便握的越緊,又多少內侍們瞧見,將來若是流傳到唐牧耳朵裏,也不知他要怎麼收拾自己。

劉太妃畢竟年齡大人也沉穩,她手擺著示意韓覃不必急慌,自己湊近李昊,輕聲喚道:“二郎!你抓錯手兒了,快鬆開好不好?”

李昊麵色倉白,呼吸急促,已經全無意識,舌頭卻還不住的微動著,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劉太妃湊近聽了片刻,究竟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便給韓覃個眼色,兩人一起使力,一個掰李昊的手,一個抽自己的手。韓覃這才終於將自己一隻手抽了出來,那李昊躺在炕床上,忽而展臂崩出一聲:“瑤兒!”

劉太妃聽了李昊這一聲,才似是恍然大悟,替韓覃揉了揉叫李昊捏成一圈青紫的手道:“皇上怕是將你當成那小莊嬪了。他是個純性孩子,雖各宮中也有七八個妃嬪,卻唯獨愛那個小莊嬪。前幾個月宮裏鬧變的時候那小莊嬪死了,這事兒他雖麵上不說,卻也堵在心裏頭。這事兒宮裏我自會封口。唐閣老那裏,你為了自己也要三緘其口,好不好?”

五六個禦醫已經湧了進來,韓覃借機又退到了外頭,正在長壽宮內的遊廊上站著看雪,便見有個老內侍急匆匆走了進來。他遠遠見了一禮,垂手問道:“唐夫人,方才唐閣老自宮門外叫咱家帶句口話兒問一問,您可還好,韓清姑娘可也還好?”

韓覃當然不認得這老內侍,但她看這內侍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心中暗猜隻怕這老內侍與唐牧交好,或者是唐牧在這宮廷中的眼線。今日東廠督主馬驥忽然發難,而原本在南京的王治帶著廢文帝的謫長孫又悄然出現在天津衛,這樣大的事情,唐牧事先應該也完全不知情,否則的話他就不會讓自已偏偏在今天帶著韓清入宮了。

唐牧定然想知道宮內的情況,可皇宮裏頭不比宮外,走到那裏都是一圈子的人圍著,此時雖身邊無人,但正殿簷廊下就站著幾個宮婢內侍,雖離的遠聽不見,卻也不得不妨,她斟酌了片刻道:“公公瞧見的,我倒是很好。隻是韓清方才去了何處我並不知道。若能遞出話兒去,您就這樣回話,就說我是很好的,但韓清是否還好,我確實不知道。不過慈寧宮高太後是她的姑奶奶,想必她去了那一處也不一定。”

這老內侍聽完,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說道:“唐閣老與諸大臣們此時皆在宮外抵擋,宮內有任何情況還請夫人斟酌對待,若是皇上他有了什麼不好,也請您一定及時通傳咱家一聲。咱家的幹兒子就在太妃娘娘身邊當差,您此時也不必回頭,他就在殿外站著,名叫牛素,右耳垂下有顆大黑痣,很好分辯的。”

韓覃聽了這話,憶起方才出殿時確實有個小內侍,右耳垂下有顆醒目的大黑痣。她湊近了一步問那內侍:“皇上如今就暈厥著,瞧見的人也很多,您想知道的是什麼樣的不好?”

這內侍猶疑了片刻道:“比如,萬一皇上他大行在這長壽宮中,牛素是外院伺候的,不能進內殿,一定要及早及早,千萬得空出來告訴他一聲。”

這意思是唐牧也許一直在防著李昊突然死掉,畢竟頻繁暈厥的人,萬一那一次暈過去醒不過來,就此死去的話,於宮外那場亂事,可謂是雪上加霜的大亂了。韓覃點頭道:“我知道了,隻要是我能瞧見的,必定會及時報給你的幹兒子。”

又幾個內侍湧了進來,直接自院內奔進了正殿。過了片刻,禦醫們齊齊退了出來,站在廊下小聲商議著什麼。一宮之中所有人皆是啞雀無聲,過了片刻那些內侍又齊齊退了出來,仍是急匆匆的自院內直接跑了出去。

韓覃呆站了片刻,便見有個宮婢打著簾子說了句什麼,正是那牛素奔了過來,垂手躬腰道:“太妃娘娘請韓夫人即刻進去!”

韓覃隻得重又進了大殿。仍是西邊暖閣中,此時人退的幹幹淨淨,唯有劉太妃一人捉著皇帝的手,她側身招了招韓覃,指她在身邊鼓凳上坐了,滿麵愁色搖了搖李昊的手道:“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方才駐在慈寧宮外的府軍來報說,慈寧宮那位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兒跑了。他們也是送韓清姑娘進慈寧宮時才知道,在佛堂裏穿著衣服頌經的,竟是高太後身邊一個老嬤嬤。”

韓覃亦是一驚,便聽劉太妃又道:“南京守備太監王治擁著廢文帝的嫡長孫在天津衛,若高太後去投奔了王治,此時再打著匡扶大業正皇綱的旗子,且不說朝廷,隻怕各地都會有人趁亂起兵,而皇上他如今又暈了過去,太醫們也針灸過了,又掰不開他的牙關喂藥,萬一皇上若是大行,這朝廷隻怕果真就要亂到不可收拾了。”

她邊說,邊將李昊的手送了過來,韓覃摸得一把,冰冰涼涼,已不是活人該有的溫度。那隻手觸到韓覃的手,緩抓著,直到韓覃將手放進去,這才緩緩用力,仍是如方才一般握緊。劉太妃自然看在眼裏,她又道:“皇上這暈厥的毛病,恰起自九月間那場叛亂之後。莊嬪的死或者是他解不開的心結,我方才聽他嘴裏始終念念叨叨,不停喚著莊嬪的乳名。如今這樣的情勢之下,他於昏迷之中仍還知道握你的手,可見是將你當成莊嬪了。好孩子,此時裏外再無他人,我在門外守著,你就假做是那莊嬪,說幾句能替他寬心,寬慰他的話,看他能否解了心結就此醒來,好不好?”

劉太妃說著便讓開了地兒,示意韓覃坐上來,自己溜下來按了按韓覃肩膀道:“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若皇上他能醒來,將來我必定好好兒謝你,好不好?”

韓覃叫劉太妃按坐在炕床沿上,一隻手握著李昊冰冷的手,目送劉太妃出了門,轉過頭來再看李昊。

韓覃展平李昊的手反握住,他亦用力回握,喚了聲:“瑤兒!”

她當年入宮的時候,因是罪官之後,又是被如了與查淑怡等人送入東宮為婢,便隱去自己真名,隻用母親賜的字為名,所以很多年中,李昊都喚她叫做瑤兒。唐牧六年前滿天下要尋找一個叫韓鯤瑤的姑娘,也正是因此。

若是沒有將來那個亡國之君回來改變曆史,此時的她應該還在宮廷裏,仍是一樣的雪天,她就握著李昊的手,坐在窗子裏看落雪無聲。那時候白蓮教教徒幾乎占領了整個西南,為任首輔的查恒借著白蓮教作亂的借口,屠殺了朝中一半的忠良。她的祖父祖母連帶父母皆牽扯著白蓮教,李昊對白蓮教恨之入骨,就算在李昊麵前,她也不敢坦陳自己的身世。

“瑤兒,快跑!”李昊忽而喃聲叫了起來,麵色痛苦,另伸一隻手卡著自己的喉嚨。

韓覃握著他的手怔得一怔。莊嬪當時是自己飲了那盞鳩毒,所以就算李昊讓她跑她也是跑不了的。而鳩毒灼喉,此時李昊的神情,顯然就是前世喝了鳩毒之後的樣子,喉嚨灼燙,呲呲作響冒著白煙,一路辣到心肺中,人因為極致的痛苦,才會去捏自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