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唐牧應當喪妻良久, 膝下有個孩子, 因為嫌那樓內太冷, 不停的哭著。李昊還記得唐牧懷抱著那孩子, 與他談話時偶爾一聲訕笑, 那孩子爬遠了, 又叫他扯回來, 再爬遠。再扯回來。
韓鯤瑤忍不住說道:“唐大人,不如讓奴婢替您帶帶小公子,如何?”
唐牧看了韓鯤瑤一眼, 也止一眼而已。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那樣瘦肩薄背,不可能是個男子。她接過那孩子抱到懷中, 似乎不過片刻就逗得那孩子咯咯笑個不停。
“二郎, 你瞧,他竟然會抓奴婢的頭發!”她忽而小聲一叫, 抬頭知道自己是打斷了唐牧與他的談話, 又吐吐舌頭, 悄悄抱起那孩子, 轉身上了樓梯。
接著, 那閣樓上的熱鬧便一直未能停歇。李昊與唐牧, 便是在那樣的吵鬧聲中小聲談著政事。最後打斷他們談話的,是一聲尖叫。唐牧起身衝上了樓,而他一直在樓下坐著。他是皇帝, 總不好往臣子家的閣樓上跑的。
過了許久, 韓鯤瑤才失魂落魄下了樓。她與那孩子玩的太瘋,結果那孩子不小心絆倒在地,額頭上磕破了指蓋大一個疤。
回宮的路上,她臥在他懷裏,沉默了許久,歎道:“二郎,我真的想要有個孩子。”
他能陪伴她的時間太少太少,在長巷盡頭那清冷的永寧宮內,隻要不能蒙詔得宣進乾清宮伺候,她便隻能永遠一個人孤孤寂寂的等著他。
在那個時候,唐牧就覬覦上了他的小姑娘,而更可怕的是,唐牧覺醒的比他早,於是,這一世,搶先一步帶走了他的小姑娘。
終於,李昊揮手讓府軍們退散,繼續往前走著,又問唐牧:“依清臣之見,朕要怎麼做,才不至於在自己心慌神亂昏潰無用時,還能顧全這一朝子民的性命?朕委實不是明君,但隻要唐清臣你指出來,朕必定記在心頭,時時鞭策,永生不忘。”
回過頭來再看,京城險些失守,幾千人橫屍京外,一場血戰,數千條人命,果真皆是由他的率性而起。而這率性的錯誤,李昊在做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犯的錯誤。此時天亮,汗退,冷風吹起,他起打起了寒顫。
但凡為君王,誰不想盛世昌隆海清河晏?但誰能想到不過一念之差,距離亡國,不過一步之遙。
唐牧道:“您雖是天子,卻也是凡人,沒有凡人不會犯錯,也沒有永遠正確的明君,就算秦王漢武,也有昏昧不查的時候。而秦皇漢武那樣的蓋世明君,有史以來又了過幾個?
皇上,我們需要的是能夠彼此權衡的製度,而不是單獨一個人的聰明才智。”
一隻流矢射過來,在離李昊眼睛約有一寸遠的地方被唐牧疾手抓住,緊接著府衛們身上噗噗亂想,一陣陣冷劍射過來,殘餘的錦衣衛們頓時圍靠過來將李昊護在中間。
來人竟是大都督府斷事官李顯,他是皇親,又是宗人令,此時高騎馬上,帶著被滅後流竄的東廠番子們齊齊將李昊圍困,遠提馬鞭指著李昊罵道:“昏庸,軟弱,無能的東西。老祖宗的家底兒都叫你給丟光了。先是把錦衣衛交給大理寺,再接著把司禮監也廢了。如今一場禍亂未定,竟然敢連兵權都全權交予陳疏,老臣無能,唯有替老祖宗行道!”
才抵抗過外夷的文官們殺起了點興頭,此時再殺一回欺壓在頭上為虎作倀了幾十年的東廠番子們,刀都順手了許多。
唐牧一路護著李昊衝出重圍進了城。宗人令李顯不掌兵權,光靠那些平日隻會仗勢欺人的東廠番子們,根本就敵不過愈殺愈勇血紅了眼的錦衣衛。
在城樓上觀了片刻,見李顯大勢已去,李昊回頭又問唐牧:“清臣覺得朕要怎麼做,才能達成你所謂的製度?”
直到此刻,唐牧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懷著那麼大的遺憾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時會回到兩百年前了。李昊也許沒有很高的智慧,開合與睥睨,但他懂得反省,知道承認錯誤,願意學習,願意去改正自己的錯誤。而這一點,恰是很多聰明人最缺的一項優點。
他道:“臣擬得萬言書一份,待皇上回宮沐洗,歇息過了,臣再親自呈上,如何?”
“不必!”李昊斷然拒絕,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想讓朕放下手中的權力,歸權於內閣,同時,給予首輔與次輔宰相的職權。這些你皆可以放手去做,擬好了折子,遞呈上來朕準了即可。
隻是,我有一個要求。”
他頓了頓,轉身去尋韓覃,卻發現她已經走了。
“你必須給朕,給瑤兒一個機會。若她不肯選擇朕,轉而要選你,朕從此退出,再無二話。可若是她選擇了朕,你唐牧也必須她寫和離書,放她到朕手中來。”
*
乍聽唐牧說讓自己入趟皇宮,韓覃錯愕了好一陣子。她昨天太過困倦實在撐不住,索性跟著許知友回了怡園,這時候也才醒來,坐在被窩裏愣了好一陣子,抬眸問道:“二爺不肯要我了?”
春心端進來一桌子粥點,唐牧直接將它放到了羅漢床上,待韓覃涮口淨過麵,彼此對坐。他穿著白紗青緣的中單衣,長發高束成馬尾,窗格外明光灑照,清瘦,年輕,胡茬青青。韓覃看了有那麼一刻鍾,他目光掃過來,也不是往日那深潭一般的狠戾。而是坦然,從容,平和。
她攪著碗粥,低頭一笑:“二爺如今是打算為了您的家國大業,舍棄掉我這個妻算不得妻,孩子算不得孩子,身名敗盡的女人了?”
隔著桌子,唐牧遞了帕子過來。韓覃別過臉,卻不肯接那帕子,盛了口粥慢慢吃著。良久,才聽唐牧說:“當時,是夏日的一個晌午,我於坤寧宮西殿外,偶爾翻到那本書。名字叫《我與東宮》,那本書與《唐牧大傳》一直並排放在床頭,我翻閱了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