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靖海今夜說過的話, 比有他以來都多。他盯著李昊, 那審奪的眼神倒叫李昊想起唐牧, 看他時永遠像在看個犯錯的孩子。
“離亥時還有浪刻, 宮城還未下鑰!”他指著李昊身後那自鳴鍾兒, 這句話倒是說的很清楚。
才三歲的小屁孩兒, 連皇宮下鑰的時間都知道。李昊發現這孩子竟還有些難對付, 越發覺得有趣,錯膝靠到引枕上,鬆了腿道:“那朕若是不肯放你走了?”
叫唐靖海一雙眼睛盯的發毛, 李昊又道:“宮裏養著許多大灰狼,大約你也知道那東西專吃小孩子,若你不聽話, 朕叫牛素把你扔到狼窩裏去, 所以,快些吃, 吃了好睡覺!”
“我狼唆, 大灰狼係舔人的!”
李昊初時以為韓覃告訴這孩子, 大灰狼不咬人, 反而會舔人。過了好久才悟過來, 那個舔應當是騙。所以, 韓覃告訴他,大灰狼是騙人的。
“你娘沒告訴你,君無戲言。朕既說到, 就能做到。要找頭大灰狼可不是難事兒, 等朕找來了,它張著獠牙利齒咬你這小嫩手兒的時候,你才知道它是不是騙人的。”李昊與這孩子較上勁兒了。
畢竟孩子,唐靖海低頭盯著自己兩隻軟嫩嫩的小短手看了兩眼,從膝蓋上輕輕挪到了背後,舔了舔唇道:“我狼還唆,皇桑係銀精,重不欺舔小鵝!”
銀精?李昊氣的心頭一滯,不呈想韓覃竟因為自己當初一句戲言,在孩子麵前罵自己是銀精。這銀精不知是個什麼東西,但民間罵人的髒話,總有它的出處。他不好當著孩子拉臉,卻也氣的不輕。
牛素湊了過來,輕聲道:“皇上,韓夫人實在明理之人,連三歲小兒都知皇上是仁君,從不欺騙小兒了!”他自作主張把孩子哄到這裏來,也不過想要搏李昊一笑,那知李昊竟然就逗上了,還勒束整個養心殿的內侍們不準往唐牧那裏報信兒。
生身為父母,第一大噩夢便是丟孩子。唐牧早晚要查到孩子進了皇宮,到那時他伺候好了明麵上的主子,卻得罪了真正的主人,日子隻怕要更難過。所以牛素試著勸慰道:“隻怕韓夫人也得了訊兒要著急,皇上,要不奴婢替您把孩子送出去?”
李昊慢慢沉了臉,卻不置可否。
三歲的稚兒,理當不會為了討好自己而編出這樣一句話來。那也就是說,韓覃果真對這孩子說過,自己是個仁君?
李昊心下不由一陣黯然,叫了個機眉俊眼的小內侍過來哄這孩子吃東西,出暖閣到內殿坐下,這才一笑:“唐閣老既算漏無疑什麼事兒都能猜得到,想必要找到孩子在朕這裏也不難,你們誰若敢出去報訊兒,明日就到內事堂領棍去。現在咱們等著,看他多久能尋到這裏來!”
他話音剛落,便聽外頭有內侍報道:“皇上,唐閣老求見!”
李昊看一眼牛素:“他來了!”
牛素滿頭大汗,訕訕點頭。
唐牧行過大禮,起身道:“方才犬兒於燈市上與幾個小輩走散,聽聞是入了宮城,隻怕在此鬧擾皇上多時,臣替他在這裏給皇上賠個不是。”
從牛素那一臉不安的神色就可以辯得出,這事兒準是他一手辦成的。
紫檀木大屏風後一陣響動,唐牧與李昊俱望那一處,便見小小個兒的唐靖海自屏風內往外探著腦袋,見了自己爹,先是一喜,接著便又裝出那老氣橫秋的樣子來,遙遙見禮道:“父親!”
唐牧從初四入宮,連著熬了近十天,此時遠遠見兒子站在那處黑鴉鴉的大屏風旁,小嘴兒微張著,兩滴口水欲落不落,見自己看他,忙噙了回去。他活了兩世才有個兒子,其意義之重,對孩子心愛之切,隻怕比韓覃還要重幾分。方才叫來在城外列班的校尉問詢過,便斷定兒子是入了皇城。
但心仍還提著。隻要是自己的孩子,人最怕的就是個萬一,萬一果真被人拐子拐了,萬一自己亂走掉入了護城河……他遠遠瞧見兒子,兩眼一黑幾乎要暈過去,穩著心道:“他叨擾皇上一回,臣替他給皇上賠個不是,容臣這就帶他返家。否則……“
唐牧話還未說話,李昊已經下了禦座:“皇宮中多少年也沒有小兒歡鬧過。太妃這些日子也身子骨兒不好,既令郎已經來了,不如就留在宮中,叫他陪在太妃膝下歡愉兩日,若閣老不放心,叫韓夫人入宮一同陪著住幾日,閣老看可好?”
陪太妃歡愉兩日的話,唐牧倒還未覺得怎樣,最後那句若閣老不放心,叫韓夫人入宮一同陪著住幾日,唐牧一聽完,隨即眉心便簇到了一起。他沉著臉,低頭看兒子。
若是此時兒子能說一句:不要,我要回家。那他就可以順勢帶走兒子。
但就唐靖海那說話,他都很難聽懂,更何況別人。
彼此僵持著,李昊轉身去看牛素,牛素夾在中間好不為難,卻也得向著李昊:“太妃娘娘腿不好,過了初三就未下過地,若能得唐公子陪著歡愉膝下,也是閣老的孝心不是?”
宮門下鑰在即,唐牧見兒子也仰著脖子費力望著自己,點頭道:“那就叫他陪著太妃住兩日,我送個孩子進來陪著他,改日親自來接。”
唐靖海小嘴一撇,淚花兒已在眼眶裏轉著。眼巴巴看自己爹彎下腰來,抿緊嘴不敢哭一聲。唐牧摸了摸兒子的小耳朵道:“在此乖乖住兩日,改天爹親自來接你,好不好?”
唐靖海狠狠點頭,眼淚吧啦啦落在那嶄新明亮的金磚上,行了送禮,仍是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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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覃就在宮門上守著,見唐牧一出來,撕住便問:“哥兒果真在宮裏?”
“在。還找到養心殿去了,如今在皇上身邊。”唐牧才說完,韓覃便險險兒暈倒在地。
自打三年前李昊那麼一句話,她便懸著一顆心,再加上孩子越長越俊俏,越來越不像唐牧。或者是心中存鬼的緣故,她越瞧孩子越像李昊,對唐牧的愧疚愈盛,也生怕這事兒要吵嚷出來。乍一聽孩子竟自己找到李昊身邊去了,天懸地轉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唐牧抱著韓覃,喚過品姝問道:“哥兒是你丟的?”
品姝道:“是!”
唐牧指了指宮門:“去,進去陪著哥兒,想個辦法明天就把他帶出來。”
品姝再不及多言,已經叫熊貫一把推進了那燈火徹亮的宮門。隨即宮門下鑰,轟的一聲內外隔絕,她左右四顧,空曠的大廣場上四處是風,遠處銅鼎散著隱隱火紅的光。父親封疆大吏,祖父位居首輔,品姝長到十七歲卻是對一回入宮,她滿腦子皆是李昊那陰沉的臉並他寒森森的聲音,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往裏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