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拳攣著,隱隱作痛,梁鬱秋將雙手浸入冰涼的河水,隻覺傷口潺潺,不知是拂淌而過的細流,還是正惶恐逃離自己身體的鮮血。
他仰望星月,估算出此刻的時辰。方才這場打鬥比料想中要艱難得多,耗費了不少預計之外的力氣和時間,不過幸好,尚未超出籌劃之外,但也沒有更多餘裕用來揮霍了。他站起身,向對岸瞭了一眼,然後提起蝶翅刀,負起那具已經涼透了的屍體,謹警地踏過河灘。
月光熹微,好像未播灑至人間便已被夜色消融殆盡,街道上闃無一人,隻聽得啼泣般的夜鴟叫聲。天氣頗冷,寒風撲麵,梁鬱秋這才想起此時應該已是霜降了。他先沿河岸行了一段,避開更夫慣走的線路,再從石頭城折往東北方向。
他分辨著周遭景物在黑暗中的輪廓,疊覆進記憶,想象出鮮明而熟悉的色彩,用這種辦法識途,行走飛快。大約行了一炷香時分,自鍾鼓雙樓之間穿過,而後拐向西,兩側建築左右聳峙,漸趨明朗,像極了衙門裏升堂時杵棍肅立、高喊堂威的衙役。
梁鬱秋心中沒來由生出一股寒意,加緊了腳步,漸向西首偏僻處轉入,過不多時,視野拓闊,隻見到一座峭正端默的高大祠堂孤矗在遠處的荒野之中。他凜了凜神,徑直走近,踏過槁積的落葉,腳下沙沙作響,好似砂礫摩挲著自己的心。
一段煎熬的行程後,梁鬱秋終於進入祠堂,隻見神案前影影綽綽立有兩尊雕像,一人瓜首鳥喙,一獸獨角睅目,都像在惡狠狠地怒視自己。他毫不理會,隨手擦亮火折子,點著了神案上的兩根椽燭,然後放落了肩頭的屍體。燭光在屍體的麵部跳躍不定,荊浩風那張慘白的臉龐赫然入目。
鶴目劍眉、皎如玉樹,即便已是死屍,仍是一個俊氣逼人的男子。或許隻有這樣的相貌,才配得上英俠的稱號吧。梁鬱秋如此想著,竭力壓抑著胸口油然而生的怨毒,左手按住荊浩風的肩頭,右手握緊了蝶翅刀,對準了他的身軀,手起刀落,開始沒有條理地割斫。
約摸二三十刀後,梁鬱秋停下手,倒轉蝶翅刀,將鐵質的刀柄湊到燭火上烤炙,直到鋒鍔也開始發燙,才將刀柄移開燭火,對準了荊浩風的額頭,使勁按下。
“嗤!”皮肉燒焦的氣味漫入鼻中,荊浩風的額頭上登時烙上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印記。梁鬱秋麵無神情,提著蝶翅刀站起,執起一隻燭台,轉到祠堂東首。那是間被單獨隔出的內室,同樣疏於清掃,行走中不時有蛛網兜到臉上來。
跨過門檻,血腥氣愈發濃鬱,蒼蠅絡繹飛舞。他放慢腳步,將燭台安置在一隅,俯首凝視矮榻,很快發現了那個女子所在。她裸著下身,鱗傷遍體,散亂的頭發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臉頰,衫裙被撕成絲縷,頭頸下是一大灘鮮血。
梁鬱秋蹲下身子,借著燭光瞧清了這女子臨死前的神情。那是張受盡屈辱且懼駭至極的臉,淚痕交錯,沒有光彩的瞳子裏溢滿羞恨,嘴唇張得老大,不知是在哭喊救命還是在泣罵施暴者。她右手緊捂著頸項上的刀傷,左手卻緊握成拳。
看到女子的這副姿勢,梁鬱秋突然記起一事,急忙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頓時發現,前襟從上至下的第二枚衣扣不見了。
他不作多想,撕下半幅衣袖裹住了自己雙手,然後抓起這女子的左拳。女子的屍體已經僵硬,拳頭緊闔如鑄。他不得不逐根逐根地扳開她的五指,當無名指被拉開時,一枚赭色的衣扣從女子掌心滑落在地。梁鬱秋將衣扣拾起後小心納入袖兜中,心中生出僥幸之歎。
但還有更多需要隱瞞的痕跡,他深深蹙起眉頭,手中提起蝶翅刀,將兀自通紅的鐵柄向女子的臉上湊去。
他再次嗅到了皮開肉綻的焦氣,心中不住喃喃:要如何天衣無縫地將這一切掩飾過去呢?
“該怎麼掩飾過去呢?頭回相見,可不能損了濯門的麵子啊。”
離南京府衙的六扇門越來越近,甄裕使勁擦拭著衣服下擺上的湯漬,臉上掛著苦笑。
他是濯門弟子,原本難得有閑暇,遠道從洛陽趕去鎮江會晤一位老友,不料途中接到師門的飛奴傳信,要他立即趕往當地的六扇門援手一樁緊急之案。
要知六扇門中不乏高手,尋常案件他們自行便可破解,能迫使高傲的神捕們向濯門求援的,必定是非同尋常的棘手案件。甄裕隻有暫擱訪友之念,馬不停蹄地趕往南京,好在路途已近,加上胯下良駒相助,三個時辰後,他便已置身南京城內。可壞就壞在他肚餓難忍,在路邊攤上要了一碗紅湯魚油麵,吃得倒是盡興,卻不慎將湯油濺了半身,汙漬斑駁,惹人發笑,偏偏包囊裏又沒有換洗的外衣。
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去衣鋪另購新衣時,耳邊響起了急切的腳步聲,身後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甄少俠,總算等到你了。”
甄裕抬首,隻見七八名公差裝扮的緇衣人迎麵而來,當前一個大漢髯鬣如虯、虎軀魁魁,顯然是眾人之首。
“鄙人狄赫,應天府六扇門新上任的總捕頭。”未等甄裕開口,大漢匆忙走近,呱呱嚷嚷地道明身份。
甄裕微微驚訝於狄赫的眼力,又唯恐被他瞧見身上不雅,正想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卻見狄赫心急火燎,拽起他便往東北方向去:“案發已經六個多時辰,不能再耽擱了。”
甄裕看他滿麵焦容、憔悴不堪,不由費解:“狄總捕頭,究竟是什麼案子,這般急迫?”
“鬼……鬼蛺蝶,是那、那淫魔又現身了!”狄赫回頭看向他,臉上掛著與威武相貌全然不符的恐懼神色。
據說世上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都各有神靈佑護,那犯人和捕快獄官供奉的便是獄神。凡是罪犯被押入獄前和判刑後解赴刑前,都要去獄神祠中拜祭。捕快和獄官上任的首件大事也是參拜獄神,隻不過所求各有不同。獄官捕快表示自己是替天行道,希望獄神保佑平安;犯人是懇求獄神開恩減輕刑罰;死囚則是求獄神保佑自己早日投胎重生,不再受血光之災。
所以當甄裕被狄赫帶到這座有些破敗的獄神祠前,還以為六扇門不能免俗,也要自己先向獄神祈求保佑後再行查案,但當他發現路途上接連不斷地顯現出斑斑血跡,一直延續到獄神祠前堆積的枯黃落葉上時,隨即轉了念。
“凶手竟然狂妄到在獄神祠中犯案!”甄裕有些憤怒,心中更隱生難以言喻的震驚。
狄赫帶他從祠堂東首的偏門進入。那是一間從正堂中隔出的靜室,供守祠人休憩之用,但不知為何,門窗俱已腐朽,似乎不堪一指之力,四周都積滿了塵垢,室內更是簡陋異常,除了一張殘破的矮榻,再無其他。
屍體就仰麵躺在矮榻上,甄裕目光掃過,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女子隻有十七八歲,麵容已因恐懼而扭曲變形,全身衣裳如遭猛獸撕咬,手腕處一道道淤濁的環狀勒痕觸目慟心。
“仵作驗過屍了嗎?”甄裕眉頭緊蹙,望向狄赫。
“早已驗明。她生前被捆綁在此,遭到非人的虐暴,致命的傷口是在左頸,血脈被一刀割斷,死時大約是在昨晚子夜前後。”
“凶器呢?”
“依據傷口推斷,不是尋常刀劍,薄如蟬翅,刃鋒有起伏,和……和之前那四樁案子沒有兩樣。”狄赫的聲音沒來由地顫抖起來。
甄裕突然注意到女子的左掌不自然地展開著,五指屈曲成爪狀,顯然她原本是握著拳,卻在死後給人硬生生扳開。他轉首問道:“這隻手裏是否握著什麼事物?”
狄赫搖頭:“我們發現她的時候,便是這副模樣,手心內空無一物,周遭也沒發現。”
甄裕陷入沉思,隻怕有什麼蹊蹺。走上前幾步,他俯身審視,突然發現女子前額處烙著一個血肉模糊的圖案,不禁胸口怦跳,悚神駭目。
那是一隻正在噬花而食的四翅蛺蝶,栩栩欲活,觸目驚心。
“鬼蛺蝶,大如扇,四翅,下兩翅有翠點,尤光彩。以花為食,好飛荔枝上。”這種蝴蝶十分罕見,不是所有人都能直呼其名,但甄裕腦中立即閃現出這些字眼來,心頭還陣陣發怵,實在不願意再回憶那些讓人魂飛魄颺的噩夢。
這種鬼蛺蝶的圖案最早出現在三年前的臘八,一名二十歲女子的屍體在南京莫愁湖中被發現,脖子被一柄薄而利的怪刃切斷,生前慘遭暴行,額頭上烙有鬼蛺蝶的印記。應天府六扇門即刻命高手追捕凶犯,然而沒有絲毫進展。緊接著兩個月後,又有一名十六歲的少女被害,額頭上同樣有著鬼蛺蝶的烙印。
自此舉國震驚,聞“鬼蛺蝶”而色變,南京城中的妙齡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六扇門愧悔無地,從各地調派精英,援手紛至遝來,一個凝聚了近百名神捕的“捕蝶會”由此而生。可正當所有人籌劃妥當、誓懲邪魔後,鬼蛺蝶自此銷聲匿跡,近半年都沒有再現身。“捕蝶會”難以虛耗,漸漸散去,各歸其職。哪知道便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間,接連又發生了兩件慘案,鬼蛺蝶的陰影再次籠罩了南京城。
濯門早已想介入此案,可六扇門向來與濯門不睦,認為濯門的創派是對自己莫大的嘲諷,若向他們求助,不啻自承無能。濯門沒有官府的允許和協輔,也難以獨行其道。倒是有許多不受拘束、心懷正義的江湖人士再也沉不住氣,結伴趕往南京城斬妖除魔。但事與願違,接下來整整一年,鬼蛺蝶再次無影無蹤,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