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狂犀悲(1 / 3)

帶著難以言喻的感傷,甄裕連夜從鎮江趕回南京城。清晨才馳進城門,遠遠看見行人遍佩茱萸,才恍然今日恰是九九重陽。他自然沒心思過節,本打算和葉曉先去泊塵居看看袁清嫻,不想才進南京城,遠遠便見一名六扇門的年輕捕快鵠立在驛亭前,神情肅穆,不像是來接風的。

“甄少俠,師姐,又出命案了!”那名捕快快步迎上前來,靦腆的臉上寫滿了焦急。

“真是活見鬼了,才幾天哪,就死了多少人了,黑白無常也不嫌累麼!”甄裕不由罵罵咧咧。

“林斌,別急,慢慢說。狄總捕頭呢?”葉曉溫柔地問道。

林斌見是自己師姐,麵色平靜了許多:“他、他已經趕過去了,六扇門所有捕快都趕過去了,就留我在這兒守候,總捕頭命我見到你們就即刻帶你們過去。”

甄裕和葉曉聽說六扇門傾巢出動,這才緊張起來。甄裕問道:“是泊塵居又出事了?”

林斌搖搖頭,目透懼色道:“不是泊塵居,而是、而是鬼宅。”

“鬼宅?”甄裕吃驚地問。

“那是玄武湖東畔、紫金山西麓的一處舊宅院,叫做裴宅。相傳是前朝一位姓裴的將軍所建,但是後來家族衰敗,房屋廢棄,無人問津。近些年常常有附近的農人看到那屋子突現鬼影,有時還會傳出怪聲,從前我們六扇門曾經派人去查看過,卻找不出什麼原因來,所以時日久了,這裴宅就成了鬼宅,沒有人膽敢接近。”葉曉代林斌解釋道。

甄裕心頭猛地一震,睜大了眼,搖晃著林斌雙肩道:“難道、難道是鬼蛺蝶又作案了?”

林斌苦著臉道:“現在還不能確定是鬼蛺蝶所為,但這次死……死者身份非比尋常,總捕頭到了現場,嚇得臉都綠了,連連說他這次命都難保了,不僅六扇門要遭殃,就連整個南京城都要天翻地覆。”

“死者是誰?”甄裕和葉曉大驚,異口同聲地發問。

林斌身子發顫,牙關交擊,舌頭開始捋不直了。甄裕從來未曾想像,堂堂六扇門捕快也會害怕成這副樣子。

“鐵……鐵犀盟的大……大小姐,虞紫穹的獨……獨女,虞……虞薇薇。”

他們跟著林斌騎馬馳至玄武湖東畔,而後又往紫金山方向去,漸入一片茂林,道路也變得崎嶇起來,隻得棄馬步行,走了一炷香有餘,才到達目的地。

還真是個讓人心怵的鬼宅。甄裕遠遠望著不遠處那座矗立在黯黲樹林中的破舊大宅,越是靠近,越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厲害。他看了身旁的葉曉一眼,不知為什麼,自打聽到虞薇薇的名字,她的臉色便蒼白得可怕,身子不住發顫。

大宅再向東不遠就是紫金山,山下聚集了一大群百姓,站在遠處圍觀著“鬼宅”的情狀,可誰也不敢靠近。

林斌邊行邊陳述。今日恰是重陽,天色也不錯,不少南京城的百姓都依俗登高。其中有位老者起早來登紫金山,可爬到半山腰,突然發現這“鬼宅”向東麵的牆壁上憑空開出了一個窗口,當中突然閃過了一個紅衣長發的怪影。他以為又是那鬼宅鬧鬼,登時嚇得大叫。周圍登高的遊人們隨即聚集到老者身邊,順著他的指向望去,卻發現那個紅色怪影呈人形,端坐在窗前動也不動。大夥覺得不對勁,可誰也不敢去瞧個究竟,商議之後,遂有人自告奮勇,前去六扇門報案。

“這鬼宅從來都是門窗緊闔,這次卻無緣無故地打開了,總捕頭也覺得很奇怪,立即親自帶人去查看。”林斌說著話,把兩人迎入鬼宅的院子。

所有的六扇門捕快好像都已經集結到了這兒,將整個裴宅圍護起來,唯獨不見狄赫的身影。捕快們見到甄裕幾人,都沒有敢多說話,隻是打開一個缺口讓他們進入。

進入屋內,仍然不見狄赫的身影。甄裕環顧四周,發現宅內幾乎沒有潔淨的落腳之處,破亂更甚於廢棄的獄神祠,櫃子上的闔扇少了插銷,發出嘎嘎的刺耳聲,破爛的帷帳隨風飄揚,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並沒有四處透風的感覺,也不見老鼠蟑螂肆虐。

“案發之地呢?”甄裕納罕地問。

“在這邊,鬼宅裏另有密室,我們也是今日才發現的。”林斌走到東邊牆壁,不知動了什麼手腳,頓聽得鐵鏈絞動的喀喀聲,須臾後牆上竟開出個一人高的大洞來,顯然其中暗藏機括,別有洞天。

甄裕與葉曉進入密室,穿過一段窄短的玄關,忽覺眼前一亮,神情瞠愕,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地上鋪著貝殼條紋的花崗石,牆麵用淡紅色的茜草顏料抹過,貼滿金箔的掛屏、質地考究的紫檀櫃、晶瑩剔透的水晶香幾、雕琢精致的黃花梨床榻……那玄關如同一個分水嶺,使得密室內外涇渭分明。

密室正中是一張金絲楠木製成的四仙桌,桌上擺滿了酒菜,已經涼透,卻沒有食用過的跡象。四仙桌的東西兩個角上各擺了兩副食具,也都十分潔淨,筷子擱在瓷架上,似乎都沒動過,唯獨兩隻碧瑤杯都斟上了酒。西麵的杯子尚是滿的,東麵的酒杯內卻已所剩無幾,杯身上赫然有著五個血紅的指印,杯前的桌布上也血跡斑斑。

東麵桌前有兩張雕椅並排放著,其中一張濺滿鮮血,從椅麵流到椅腳,又淌到地上,血跡分作幾道,筆直地往東延續。

甄裕心頭怦跳,循著血跡一路走去,沒走多遠,血紅忽然消逝在前方。他定睛審視,隻見狄赫愁眉苦臉地跪坐在床榻前,呆若木偶,薄紗織成的幃帳懸掛在床榻周圍,血跡便消失在帷帳底下,帷帳呈半透明狀,隱約現出一個赤紅色的輪廓。

甄裕叫了狄赫一聲,狄赫倏地一醒,神情慌張地爬起來,看著甄裕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甄裕愈加好奇,大起膽子走到床前,將幃帳稍稍掀開。

“啊!”葉曉發出了一聲尖叫,甄裕也險些站立不穩。

眼前的床沿上端坐著一個年輕的紅衣女子,麵上覆著一層怪異的青色。她右手緊緊環抱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男子腦袋擱在她右肩上,後背上一個拳頭大的血洞怵目驚心,雙手手指緊緊嵌入女子的雙肩。兩人姿勢僵硬,早已死透。

女性死者不是別人,正是甄裕前日在霍乘空手中畫像所見的那個女子,鐵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女兒,虞薇薇。

“這……這可怎麼辦好,抓不到鬼蛺蝶也還罷了,如今虞大小姐竟……竟死在南京城,姓狄的有幾個腦袋也抵還不了。甄少俠,你千萬要救救我!”狄赫搖晃著甄裕的手臂,苦苦哀求。

甄裕盡力讓自己靜下心,往右首走了幾步,到了兩具屍體的側麵,這才發現虞薇薇手中還握著一柄沾滿鮮血的四棱鐧。再去瞧那男子相貌,隻見他不過三十二三歲,左邊額角有一條很淺的青色胎記,此刻他五官扭曲,雙目圓瞠,帶著一副致死都不相信自己被殺的神情。

兩具屍體背後,床榻緊靠著的東邊牆壁上開了一扇窗口,透過窗口則恰好可望見遠處的紫金山。隻是這窗扇雖是木製,卻偽裝成了與牆磚一樣的質地,窗框也與牆體融為一體,顯然是扇翳蔽的隱窗,關闔後從外邊看是決計發覺不了的。

那位登山的老者正是透過這扇窗口才發現了這兩具屍體,甄裕幾乎可以想象得出當時他從遠處的紫金山所能望見的詭異景象。

“這男子是誰?”甄裕深深吸了口氣,出口詢問,卻許久沒人回答,轉頭看去,卻見狄赫麵如死灰,葉曉也是一副癡騃的神情。

這位外強中瘠的總捕頭會如此惶恐,甄裕早料得到,但向來外柔內剛的葉曉也會害怕如斯,他倒是有些意外。

“仵作呢,驗過屍體了麼?”甄裕朝密室門外呼喊,不多時,便見林斌帶著一位老仵作進入密室。

先前在獄神祠時,甄裕也曾見過這名老仵作,聽狄赫喚他老馮,驗屍手段高超,經驗豐富。

“老馮,這兩個人是怎麼死的?”甄裕徑直詢問。

“小人、小人粗粗看過。”馮仵作戰戰兢兢地答道,“兩人都是死在醜時和寅時之間,距此刻不過三個時辰。那男子、男子小腹被利器穿透,流血過甚而亡,而虞……虞大小姐則、則是服毒而死。”

甄裕初看那虞薇薇麵色便猜她是中了劇毒,此刻得到印證,當即問道:“是什麼毒?”

“胡蔓草,又稱鉤吻、斷腸草。”馮仵作答。

原來是斷腸草之毒,甄裕微微張口,轉向四仙桌上東麵那隻酒杯。

“小人在那隻杯子的殘酒中也找到了胡蔓草,還有最左邊的那壇酒。”馮仵作抬起顫抖的右手,指向四仙桌的左下角落。

甄裕循著他指頭望過去,果然見到那角落裏放著三隻精致的玉質酒壇,當下走到近處,隻見其中兩隻酒壇橫倒在地,顯然內中已空,惟有最左邊的一隻豎立著。三隻酒壇之後,還有隻一尺多高的象牙飯盒。這飯盒裝飾華麗,分四層,橢圓形,長端直徑大約一尺,側壁由大片雕成鏤空狀的象牙鑲連而成,呈半透明之狀。而且酒壇和飯盒上都蓋有一個刻有篆體的墨印。飯盒墨印左端,用小楷標著“庚未”兩個字,三支酒壇也分別標有“丙醜”、“壬亥”、“丁辰”的字樣。

甄裕不識印上的篆字,但覺得有些熟悉,微皺眉頭,蹲下身子,去瞧那隻唯一豎立著的酒壇,隻見壇中水波蕩漾,尚餘大半,酒香四溢,嗅之欲醉。

酒中有毒,甄裕也不敢嗅得多了,回到屍首之旁,細致察視:“兩人身上有沒有其餘傷口,死前可有過打鬥?”

馮仵作看了狄赫一眼,搖了搖頭。

原來尚未驗屍,甄裕不知他有何顧慮,一時也管不了那麼多,當下戴上絲質手套,準備將兩具屍體分開。

“甄少俠,你這是要做什麼?”狄赫好像突然活轉回來,臉色大變地來阻止。

“除去衣裳,核實死因啊。”甄裕奇怪地看著他。

狄赫眉頭深深蹙起,眼瞼不住開闔,似乎顧慮重重,隔了好一陣才道:“好,老馮,你去幫襯甄少俠,先驗那具男屍。”

甄裕猜不出狄赫在想什麼,無裕多思,當下與馮仵作一齊將那男子與虞薇薇分開。他將虞薇薇安置在床上,然後將男子抬出密室,讓人在廳堂正中掃開一塊空地,用蒲草鋪滿,將屍體側放其上,在旁邊燒起蒼術和皂角,以祛穢臭之氣。

準備就緒,馮仵作動手飛快,取出鑷子和短刃,褪盡男子的衣裳,開始檢視全身,依照前後左右由上而下的順序察看男屍的頂心、顖門、兩額角、兩太陽、喉下、胸前、兩乳、兩脅肋、心腹、腦後、乘枕、陰囊、肛門各部位,還不時取出蔥、椒、鹽、白梅等物,搗碎後抹在屍身上,再以醋蘸紙覆蓋。

甄裕在濯門時也學過驗屍法,知道那是因為人體肌膚本為赤黑色,死後變作青膒色,屍體上的傷痕不易顯現,必須以此藥物塗抹,然後用水洗淨,傷痕便會自行顯現。

甄裕見驗屍有條不紊,憂慮稍減,顧盼四周,見狄赫就站在左首不遠處盯著那男屍,葉曉則站在另一個角落,一隻手扶著牆,失神落魄地低著頭,靜止如同一尊塑像。

甄裕不明所以,正想走過去問問她,忽然聽身後的馮仵作喊道:“總捕頭,甄少俠!這男人身上沒有別的傷口,被刺至死亡的間隔不到一炷香時分;他體內沒有中毒跡象,也未被迷藥蒙蔽,胃裏的殘食與桌上的菜肴相符;致命傷口長寬均為一寸,傷口為正方形,周圍皮肉緊縮,血蔭四畔,刃痕有四處,穿透脈膜,從背後刺入,一直穿透小腹。”

“凶器是?”甄裕轉身走回去,隻見那男子屍體已被縵布蓋上。

馮仵作比劃著:“凶器、凶器應該有四個棱,端頭為尖,越來越寬,形若倒錐……”

“是不是這柄?”甄裕徑直把他拖到密室裏,指著虞薇薇手中那柄四棱鐧詢問。狄赫也緊跟著兩人進來。

馮仵作小心翼翼地拿尺子丈量了虞薇薇手中的四棱鐧,然後點了點頭。

甄裕皺起眉頭,又把馮仵作拉到那四仙桌前,讓他驗桌椅和地上的血跡。因為人的皮肉被不同的兵器傷害,受傷深淺有異,鮮血飛濺的距離遠近和形狀都大有不同。

“是四棱鐧造成的傷害沒錯。根據血濺出的形狀和地上的血痕,這男子應、應該是坐在桌旁時被刺死,然後被拖到床邊的。桌邊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跡,證明他是出其不意被刺死的。”馮仵作用手比擬著當時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