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無梁殿(1 / 3)

靈穀寺為東南一大名刹,位於南京城鍾山東南麓,最初是梁武帝為安葬名僧寶訪而建立的寺院。唐乾符中稱為寶公院;南唐時為開善道場;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改寺名為“太平興國禪寺”;元朝稱為“十方禪院”。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後,因原寺塔距宮闕太近,同時備建明孝陵,於是將蔣山寺、宋林寺、竹園寺、誌公塔、宋熙寺、悟真殿等全部遷於鍾山東南麓。驚歎於寺廟建成後“左群山右峻嶺,北倚天之疊嶂,複穹岑以排空,諸巒布勢,若堆螺髻於天邊”之景,明太祖賜額“第一禪林”,稱為“靈穀寺”。

此時此刻,甄裕正竭力往這座名刹躋攀著,攜帶著兵械火器的六扇門眾捕快緊隨在後,近百雙靴子踏得石階咯咯作響,也引得山中過往的僧侶和香客紛紛側目。

鍾山東南麓曲徑通幽、鬆木參天,進山門後要走五裏多路,才可窺見琳宮梵刹。攀了半個多時辰,甄裕他們終於臨近靈穀寺,隻見寺東有梅花塢,遍植綠梅,此時雖已過花繁如雪之期,仍覺香豔無比。

甄裕看到花景,便聯想到劉香蓮,心中一緊,急忙拔步到寺門前。隻見靈穀寺大門是一座三拱門的門廳,上覆綠色琉璃瓦,兩側是紅牆。中門上題“靈穀勝境”,兩側偏門各書“鬆聲”、“泉濤”,大門正南有一個長近百米、相傳是明太祖調用萬名軍工挖掘而成的月牙形放生池。但奇怪的是,兩人多高的寺門豁然而敞,從入口處望進去,偌大的寺廟竟然闃無一人。

“我……我女兒當真在這破寺裏?你可別胡說八道!”劉巡督喘著氣奔到甄裕身側。

甄裕權當耳旁風,徑直步入寺中,頓見眼前棟宇如雲、浮屠聳立,金剛殿、天王殿、無量殿、五方殿、毗盧殿、觀音閣一眾高聳雄壯的殿堂逶迤而來。

他轉往北走,過雨道,身前現出一座重簷歇山頂、上鋪灰色琉璃瓦的建築,正是無量殿。

但無量殿此刻大門緊閉,同樣無人看守,迎接甄裕眾人的隻是懸匾上寫著的“德遍十方,度人無量”八個字。

“你猜測劉小姐被擄到這兒,僅僅是因為那首詩裏帶著‘無量’兩個字?”進入大殿之前,葉曉湊到甄裕耳邊,疑惑地小聲問。

“不,他已經留下了提示,‘倒行逆施,蓮花重生’,隻有逆反而為,才有可能救出劉香蓮。你把那首王安石的《題徐浩書法華經》倒過來讀讀看。”甄裕沉住氣道。

“欲覓妙蓮華,莫將無量義……。”葉曉依言逆讀,漸漸露出恍然的神色,“原來華即花,義即遺,同音不同義,其實他說的是,欲覓妙蓮花,莫將無量遺。蓮花說的是劉香蓮,無量指的就是無量殿!”

聽到葉曉點破玄機,一直不明端倪的眾人一片嘩然,大多對甄裕的慧眼發出讚歎之聲,狄赫和徐同知卻是相顧羞愧。劉巡督希望大增,嘴上卻仍然質疑道:“可南京城中寺廟諸多,供奉無量佛的殿宇不在少數,叫無量殿的也非僅此一家,你怎知我女兒就在這兒?”

甄裕搖頭道:“‘迄今往後,世間無梁’。那家夥留下了第二個提示,‘無量’、‘無梁’,和‘蓮華’、‘蓮花’一樣,並不僅僅是諧音,亦指相同之物。世間叫無量殿的殿宇確實不少,但名副其實可叫做無梁殿的卻隻有靈穀寺這一家!”

眾人頓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林斌連聲道:“無量殿、無梁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靈穀寺無量殿建於洪武十四年,因供奉無量壽佛而得名,高七丈,寬十八丈,縱深十二丈,祀立三大佛,立有二十四諸天像,看似與尋常佛寺殿宇並無不同,但其實這無量殿乃是全仿木構造,不用寸土尺木,全部用磚壘砌,沒有一根木梁、木柱,拱圓殿頂全部用大型長方磚砌成,奇異罕見,令人稱絕,所以又稱“無梁殿”,是中國年代最早、構築最大的無梁殿宇。

劉巡督好不容易才想通這點,頓時臉色鐵青,不敢再向甄裕多嘮叨一句。

但是直至此刻,靈穀寺內竟沒有半個人影,甄裕甚覺詭異,深吸一口氣,對身後道:“鬼蛺蝶詭計多端,很可能就藏身在這無量殿中,更不知設下了什麼機關陷阱。大夥慎神,不要輕易中計,我先進去,你們聽我指令再行事。”

無量殿飛簷挑角,如同巍峨的宮殿,其內卻像是前後回旋的涵洞,幽深可怕。似乎是對鬼蛺蝶的凶殘狡黠諸多顧忌,聽聞甄裕不必自己隨行,狄赫幾個都大大地鬆了口氣,趕忙命六扇門眾捕快將迅雷銃和虎蹲炮架好,填充好火藥,看似要圍捕鬼蛺蝶,卻更像是在自衛。

無量殿裏究竟是什麼狀況,甄裕心裏也沒底,此刻他多盼那個鉤賾派弟子在自己身邊。發現謎底後,他就即刻讓人去找華玄,但到現在還沒見人趕到。

刻不容緩,沒別的辦法了。甄裕讓葉曉和林斌立於門前躉柱兩側替自己掩護,然後凝定心神,敞開了無量殿大門。

一股肅殺之氣迎麵撲來,猶如擰成反吸之力要把人揪進去。甄裕屏息穩步,探視殿內,當中一片漆黑,惟有殿頂正脊中部微微漏光,幾道光線稀疏地鋪灑下來,隱約將當前的幾尊佛像映照得甚是猙獰。

甄裕稍稍抬頭,才發現無量殿頂正脊中部有三個白色琉璃喇嘛塔,正中最大的琉璃塔的塔座是空心八角形,與殿內藻井頂部相通,可向殿內漏光。借著微光審視,殿頂的拱劵跨度達四五丈,但全由磚石砌成,沒有一梁一檁,當真是名副其實的無梁殿。

“鬼蛺蝶,濯門弟子甄裕前來討教。”甄裕站在月台處向殿內高喊道,回聲激蕩,震蕩耳際。

但殿內並無人回應,甄裕踏前一步:“鬼蛺蝶,現身吧,你費盡苦心留下訊息將我們引至此地,總不會臨陣脫逃,做縮頭烏龜吧。”

甄裕抬高了聲音,但話說出口便覺後悔,以鬼蛺蝶心神之陰鷙,哪裏會吃激將法這種小把戲。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大殿中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像是呼吸,又像是掠風聲。甄裕強攝心神,站穩腳步。

轟轟轟,黑暗中呼吸聲越來越重,掠風聲越來越響,伴著雜亂的腳步聲,猶如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甄裕發覺不妥,急忙轉身,可眼前突然給一片褐色的大潮吞沒。

甄裕感覺自己是被無數頭受驚的野獸給裹夾著推出無量殿的,若非他強撐著不跌倒,必然落得個被萬足踐踏的下場。一陣頭暈目眩之後,他睜開眼細加審視,這才發現這群受驚的“野獸”竟然是近百名身著袈裟的僧徒和比丘尼。他們從黑暗的大殿中狂奔而出,似乎不堪忍受陽光刺目,都還緊閉著雙眼,而且個個神色驚恐、麵容扭曲,仿佛才經曆了什麼異常恐怖之事。

僧尼們湧出大殿便開始胡亂衝撞,等在殿外的眾捕快完全沒有料到這種狀況,一時應對不及,隊伍一下子被衝垮,有人慌亂中開動了迅雷銃,火藥在人群中炸開,誤傷了不少人,還有許多人被撞翻在地,隨即被後來者腳步踐踏。一時間場麵混亂,哀嚎四起,淵肅的佛寺霎時變成了人間煉獄一般。

甄裕見局麵越來越難控製,當即抽出腰間的火雲箭,拔開燃口一放上天。

“嘭!”火雲箭升到七丈多高後炸開巨響。全場遽然寂靜,所有人都愣住,仰頭望天。

甄裕趁機大叫:“大夥切莫慌亂,都待在原地不動!”

聽到喊聲,所有人的行動緩了下來,捕快們重新列隊站好,僧尼們結跏趺坐,開始念誦佛經。甄裕急忙命狄赫率眾捕快退到雨道上,葉曉和林斌也當即察看受傷者的狀況。

騷亂終於逐漸停止,甄裕大口喘著氣,好不容易將心神定下來,回過頭來審視眾僧尼,這才發現他們腰際後的綁帶上都係著一條細長的繩索,繩端固定有一小截木棒,緊貼著背脊處,不由大感疑竇。

這時眾僧尼適應了光亮,紛紛睜開眼來,看到甄裕他們,又露出驚恐又疑惑的神色。

“諸位大師不必驚慌,在下濯門弟子甄裕,為救人而來,貿然闖入,萬請寬恕。”甄裕雙手合十道。

“貧僧澄明,乃是靈穀寺的主持,總算、總算有人來救助我們了!”眾僧尼中站起一名眉毛花白的老僧,蹣跚走到甄裕身前,神情激動而欣慰,但不斷地回望無量殿內,瞳子裏掩不住惶恐,“兩個時……時辰之前,寺裏突然闖進一名蒙麵男子,他手裏挾著一名紅衣裳的年輕女施主……”

“那是香蓮,是香蓮,她怎麼了?”劉巡督衝上前來縱聲大叫。

澄明似在回憶先前情形,微微喘著氣:“阿彌陀佛,那……那男子手中握著一柄奇形怪狀的兵刃,架在那女施主頸項上,然後威脅我們諸僧尼照他所說行事,否則……否則便會傷害這名女施主。”

“那你們有沒有照辦?”劉巡督大聲喝令。

“佛家慈悲為懷,豈能違逆其意。老衲隻得吩咐諸僧聽從其命,可那男子提出的要求好是古怪,竟……竟要老衲將所有僧尼彙集到無量殿裏,然後將二十四諸天像打亂次序,挪移至他指定的方位上。我們別無他法,隻得照辦,隻盼佛祖明鑒,切莫怪罪。”

甄裕一時無法揣測鬼蛺蝶的用意,隻得繼續問:“之後呢?”

“我們依照他命令將二十四諸天像挪置妥當,他卻忽然將大殿內的燈火全部熄滅,又命我們不可亂動。黑暗之中,我們什麼也見不到,突然間隻覺腰間一滯,身子不受控製,難動分毫,叫也叫喊不出,周遭也沒有一點兒動靜。我們近百名弟子,便在這漆黑無比的無量殿中一動不動地站了一個多時辰。”

甄裕聽著澄明的描述,可以想象在方才一個時辰中,這群與世無爭的僧尼經曆了如何的煎熬,不由深表同情。

“你們這不好好的麼,別這麼多廢話,我女兒在哪?”劉巡督不耐煩地喝問。

澄明搖搖頭:“那位女施主的處境老衲也不清楚。我們被禁錮了一個時辰後,便聽到殿外響動,但苦於難以叫喊,正感絕望,忽然間發覺背脊處一緊,突然間四肢百骸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力氣,全身登時活絡開來。我們不顧其他,便從大殿裏衝了出來。”

甄裕回想起他們背後綁著的繩索,頓時恍然,原來方才在殿中瞧見的猙獰臉龐並非佛像,而是這些難以動彈的僧人。鬼蛺蝶吩咐諸僧搬動佛像後,便封住他們穴道,然後在每人身上安置了一個小機括:將木棒附著在被封穴道上,然後以長繩牽引諸繩端執於其手,隻消一使勁,力同時貫注在各條繩索上,一直傳遞到各人背後,環繞腰際的繩索拽緊,木棒貼擊背脊,登時將被封穴道解開。眾僧同時重獲自由,就朝著有光亮的大殿外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