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浮世之歎(1 / 1)

他盡量蜷縮起身子,腹部好象有一隻手在翻絞,劇烈,卻不是疼痛。空虛的感覺從胃裏一路攀升,腐蝕著全身每一根神經,讓他全身無力,動彈不得。

已經在冰冷的懺悔室裏呆了很久,期間喝過兩次冷菜湯,平時就難以果腹的麵包與米飯,現在根本沒有出現。已經不願去想究竟為什麼會被關進來,誌先在心裏冷笑,原來饑餓到了盡頭也就感覺不到餓了。

躺在地上,誌先閉上眼睛,一些細小的藍白交織的點在黑暗中飛舞。他很願意就此睡去,雖然在夢裏,自己經常會看到奇怪的光影,看到滿眼的血紅,甚至有一股強力將他拉離黑暗,暴露在光線之下。不知是誰的眼神,令人不快地看著他。

誌先不喜歡那視線,因為隨之而來的,往往是極其強烈的恨意與痛苦。仿佛有誰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反複:殺了他,殺了他!

每到這時候,誌先就會大汗淋漓地驚醒,一些殘破的片段飛快地劃過記憶。但他想要仔細去回憶,卻總是辨認不出深藏在腦海裏的究竟是誰,他向自己說了些什麼。

現在,已經失去了饑餓的感覺,誌先任由意識慢慢模糊。

他並不感到害怕,如果睡去,在夢裏應該不會感到饑餓吧。

對五歲的孩子來說,死,實在是個太遙遠太模糊的概念,甚至沒有人教會他,死亡是什麼。

“人要吃要喝啊,不然活不下去。”他隱約記得醫院裏曾有病人這麼告訴他。

那是個已經病入膏肓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經常塞水果在誌先手裏,她待誌先就如待自己孫子,是以護士們都以為,老太太病好後,是真要收誌先做孫兒的。

但誌先四歲那年,老太太終於還是逝世了,一個人孤零零死在病床上。

誌先並未有關於死的概念,仍舊一如既往地跑去找他的奶奶,但病房已經收拾一空,牆壁白得就好象從未住人。誌先在門口站了許久,依然不明白奶奶究竟去了哪裏。

沒有人忍心告訴誌先事實,於是他一相情願地認為,人死了就是突然不見了,可要是想回來,還是可以回來的。

那麼我現在要死了嗎?

意識模糊的時候,誌先突然迷迷糊糊地想,心情頓時有些雀躍,又有些委屈。在養育院受到的對待,找不到人可以傾訴,但奶奶不一樣,她一定願意相信自己,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對自己施予懲罰。

在這樣的自我安慰中,誌先沉入了夢中的世界。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茫茫草原上,又長又深的茅草幾乎將他整個人擋住,隻在風吹過的時候,草伏下身,他才看清,在自己周圍,竟是無邊無際的,草的海洋。

天空藍得不真實,草綠得不真實,但風吹得很柔和。誌先回過頭去,在自己身後,佇立著一株巨大的樹,那樹開枝散葉,看起來華麗而美好。

五歲的小孩子誌先突然笑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踩在草地上,饑餓感早已消失,他隻感到自己輕得跟風一樣,跑得甚至比風還要快。一眨眼,那大樹就被遠遠拋在身後。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這漫無邊際的天空,草原,與充斥在呼吸間的風。

漸漸地,他每邁出一步,身體就長高一點,骨骼抽長,肌肉慢慢豐滿。穿越了無數草地後,誌先終於感到身體發生了變化。他把手放到眼前仔細看,那已經不是孩子的手了,它充滿了力量,似乎一把就可以握住天地的命脈。

誌先突然感到有人在看他。

那目光遠遠投射過來,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的臉。這讓誌先感到不快,他太討厭被人注視了,每次被睡夢中的目光直視到醒來,卻無法在現實中抒解的戾氣糾結在一起,隨時準備爆發。

向著那目光的來源,誌先大步走了過去。

在他腳間的草地上,有一片低矮卻繁盛的灌木,灌木的旁邊,一名黑發黑裙的女子正打量著他。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細小的女人和巨大的孩子就那麼對視著,那女子的眼神平靜如水,深不可測,居然讓誌先感到一絲慌亂。一股莫名的情緒纏住了誌先,他漸漸縮回了正常小孩的身高,眼睛卻變得赤紅,瞳孔也縮成針尖大小。手指突然間暴長寸許,尾端還帶著尖鉤。

腹部那種難忍的饑餓感突然又出現了。

“殺了她。”

一個冷漠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誌先殘存的一絲清明讓他轉頭四望,但在這片天地間,除了那個女子外,沒有別人。

此刻,她還是處驚不變地看著他。

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襲擊了誌先的頭。

他將手伸了出去,天地間綻開了一朵血之花。

在那一天,精神病院的卓焱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