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水沒有等到他兒子耐門回來接他去新疆的那一天。而是在兒子即將回來前夕死在他兒子的洋房裏,準確的說是死於木碳中毒。
川北人家的灶前都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水缸,煮飯時,當灶塘裏的木柴燃燒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取出放在缸裏然後加蓋密閉,幾天以後就成了木炭。冬天取暖,雖然沒有煙霧但釋放出來的主要成分為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是有巨毒的,能夠使人窒息而死。過去,這裏的人家的房子都是木架子結構,上蓋小青瓦,通風通氣,很少發生木炭中毒的事情。現在新修的水泥磚瓦房隻要把門窗一關就成了一個完全的密封體,裏外的空氣根本不能流通。
兒子和兒媳婦今年要領著孫子回來過年,那蠻疙瘩去新疆後又給他添了一個孫子。春小麥一播,王福水就忙活開了,每天早出晚歸,弄了不少的木炭堆放在屋角.
兒子要帶他去享清福了,心裏自然高興,今天走那家明天到這家,但人一落坐,談的總是對人生的感慨,而後又規勸起大家要好好活著,鄰裏之間要忍讓和氣,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能夠在一起生活幾十年也算是前世子修來的緣分,實屬不易,大家要好好珍惜。
這王福水是怎麼了,不就是去躺新疆嗎,怎麼搞得象臨終遺言一樣?神神叨叨的真是莫名其妙。
北風很精神地吹過田野,不請自來的雪花仿佛也想趕趟熱集,天空一如既往,陰沉著它那張失血的臉,就象一個寡婦在偷著生孩子時發生了大出血,血流幹了,臉色自然慘白。
這樣的早晨,日頭不上三竿大多數人是不會起床的,王長生幾乎是村裏最晚一個起床的人。
太陽都快曬屁股了,這兩口子怎麼還不起床呢,兩個老東西是不是還在床上啊。
“王福水,王福水,是不是昨天晚上在我這裏喝多了?”幾聲過後還是沒有應答。這老東西酒喝完了就不認人啦,那可是我毛子給我買的劍南春啊,你不要不識貨哦。
“王福水,王福水,這屋人死絕了,連一個答話的都沒有。”心生蹊蹺的王長生到窗前一看。床上一段白肉斜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被子也落在了床下。大白天的窗簾也不拉一下,這兩個老家夥真是老糊塗了。好奇的王長生又把頭低在窗戶的玻璃上,然後做轉動賊眼,怎麼?門邊也有一段白肉斜躺在那裏,臨近牆壁那裏,一盆木炭火還在嗤嗤的冒著藍色的火焰。看到這裏,王長生的腦袋嗡的一下大有爆炸之勢。
“我的媽耶,快來人啦,王福水兩口子死了,王福水兩口子死了。”
他的聲音毛骨悚然,透過田野刺骨的寒風瞬間傳遍家家戶戶。
當人們用斧頭把門劈開時,王福水已經僵硬的倒在門邊,他的頭微微向下,兩手緊貼門板,可以清楚的猜想到他當時已經意識到自己被木炭中毒了,他在奮力的爬向門邊,那一刻,他多想站立起來打開那道生死之門啊,可是他的努力卻失敗了。不得不與時間告別,此去經年,再也去不了他兒子所在的新疆了。
他的臉色白淨,不顯老態,嘴角微微張開,象是在微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可能透過那茫茫的大漠戈壁,看見了兒子在新疆隻有原先地主才有的田園,那裏麥苗青青,一直延伸到遠方的白色山頂。自己的兩個孫子正從田園的那頭向自己跑來,口中不斷的喊著爺爺,爺爺。
他可能還看見了王長生和張乾貴正在泥水中相互間撕扯著對方褲襠裏的卵子,而他卻站在旁邊忍不住的大笑。還可能看見苟發英在一個山坳裏脫光了身子,任從高處流下的溪水從她的身上緩緩流過……
唉,真沒想到他走得這樣快,昨天還在我家裏喝酒呢,這有可能是王長生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掉淚。
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啦,也許他是不願意離開興澤湖,對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有著特別的感情,就讓他好好的安睡吧。張乾貴聲音沙啞,兩眼模糊,仿佛一夜之間衰老了許多。回到家裏也是一言不發,在門口的牌坊下一坐就是大半天,不是鬧三彎咧著牙喊他,他根本沒有起來的意思。直到第二年的夏天,他家小三張治葶在一個充滿迷霧的早晨領著孩子突然回到家時,他才為之一振,就象一個頻臨死亡正在垂死掙紮的人,被打了一劑強心針一樣,突然間春風滿麵,走在陽光的田野上,腳步輕盈,甚至箭步如風。抱著毛子的種自己的外孫,開始還有些別扭,但沒過幾天,他便敞開胸懷完全接納了這對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