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天朝王後
楚宣放過了濁澤城的百姓也沒有再繼續攻打靜水和太枝兩城,而是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決定。帶著楚軍揮師北上,去天子王都宜陽朝見天子。楚宣這個決定讓天下震驚,也使得大家措手不及。
蘭馨為天子生下一個兒子,當初楚宣就是以賀小太子百日為由,一路用借道為名,興兵征伐。而今小太子都已過周歲,他的司馬昭之心,天下無人不知。如今他明目張膽趕赴王都,一路之上再也沒有能阻擋他的人,怎能不叫天下,人心惶惶。
我被鏈條拴在轎攆邊,跟隨大軍借道濁澤前往天子都城宜陽。宜陽城門緊閉,士兵臨危而立,連風卷起的塵沙也讓人深深感到不安。
天子是個虛位,大權早已被各大諸侯瓜分,王城不過一塊彈丸之地,兵士不過一萬餘人。而楚軍雖然在濁澤損失了十萬兵馬,仍舊有五十萬虎狼之師。在氣勢如虹,如狼似虎的楚軍麵前,整個宜陽城就猶如一隻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羊羔。
楚宣一麵在宜陽城城門前擺列軍陣,一麵上表自責。表書洋洋灑灑聲淚俱下,訴說自己如何失禮於天子,各諸侯國如何狼子野心,阻擋他前來為小太子慶賀百日。楚軍如何千難萬險的趕來了,力求天子為他主持公道,讓天子任命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替天子征討各方諸侯。
這一封楚宣親自題寫的上表,文章錦繡,辭藻華美。文中除了聲淚俱下的訴求,還狠狠的自責了一回。楚宣在上表中提到,說是自己膝下無子,願收小太子為義子,將來做了楚國的世子,願意將整個大楚歸還於天子。
可惜再華美的詞句也掩飾不住,字裏行間的悖逆之心,楚宣這次王都之行,不外乎三個目的。第一,帶著楚軍在天子家門揚武揚威來了。第二,用大軍脅迫天子封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為自己以後征伐討一個名正言順的頭銜,順便破壞各大諸侯國的聯盟的“尊王”一說。第三,脅迫天子交出小太子,號令天下。
此計不得不說,是很高明的,就目前情形看來,天子也不得不屈從。但是,楚宣忘了蘭馨。一個勇敢聰慧而有主見的齊國公主,一個賢惠堅毅的天朝王後,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
接到上表的蘭馨,勃然大怒,一番盛裝豔飾,鋪排著聲勢浩大的天子儀仗搖搖曳曳來到楚軍之前。楚宣裝聾作啞不持臣下禮儀前來接駕,蘭馨便一直端坐在儀仗之中,兩相僵持,互不妥協。
直到日薄西山,楚宣才在姍姍而來:“楚王宣見過天朝王後,不知娘娘駕臨,有失遠迎,萬請恕罪。”
蘭馨仍是不下步攆,背脊挺得筆直端坐著,朗聲道:“楚王遠道而來,辛苦了。哀家一介女子不便在六軍之前露麵,還望楚王海涵。”
楚宣笑靨之上浮現出一抹詭異,輕蔑的說:“娘娘身為天下女子典範,既然知道不便在六軍麵前露麵,如何又在這傍晚時分前來我楚軍大營?莫不是欺我天朝天子是個傻子嗎?”
蘭馨譏笑兩聲,怒喝:“楚王慎言,天上地下,寸草寸土,何處不是天子的天下,本宮貴為王後,在天子的天下裏,何時不可?何地不可?在本宮眼裏,天子就是天子,統禦八荒,受人尊仰。不是一個小小的諸侯王可以隨意指詆、枉論的。”
楚宣拂袖大笑:“王後好一張利嘴,寡人自歎弗如。隻是不知道娘娘來我楚營何事?”
蘭馨一揮手,令人抬出十幾箱子酒肉和珠寶,道:“楚軍遠來,天子讓哀家帶些東西來勞軍,大家辛苦了。隻是楚國替我天朝鎮守西南、西北,不可長久滯留王都,太子百日已過,還請楚王早些回楚,免得讓外夷得了便宜,侵我天朝土地。”
楚宣冷冷笑言:“娘娘多慮了,南夷、西戎、北狄都已臣服,隻要寡人在,何人敢侵我國土。我今已上表天子,沒得到天子首肯之前,寡人絕不擅離王都。”
蘭馨從懷中擲出一物,落在地上,激起一地塵土。“楚王說的可是此物?”
楚宣看到自己的上表被擲出,勃然怒道:“娘娘這是什麼意思?寡人的上表豈可受娘娘如此輕謾,娘娘不怕寡人之怒嗎?”
“輕謾?楚王揚威於天子腳下難道不是在輕謾天子威儀。楚王怒了又如何?難道還想像對其他城池一般,將王都屠城嗎?就算宜陽已經是楚王陛下的嘴中肉,可也是一塊燒的滾燙的肥肉,隻要您不怕燙壞了嘴巴,就盡管咬下去看看。”
楚宣沒想到蘭馨態度如此強硬,強耐心中怒火:“寡人好心好意來看太子,娘娘卻如此咄咄逼人,欺我楚國太盛,寡人怎可善罷甘休。”
蘭馨指著楚宣的鼻子痛罵:“你仗勢欺人,囂張跋扈,你窮奢極欲,罔顧人命,你蔑視君父,無法無天,你窮兵黷武,殘忍嗜殺。你辜負了嫣然姐姐舍命救你的一片心意,你看看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那裏像一個聖明君主。你強取天下卻從不善待天下,你的喜怒就是整個天下的喜怒,你心中空虛無助,就要整個天下陪你一起淚流成河。天下不過是你的戰場,是你的玩具,你的消遣,你的樂趣。”
楚宣極怒,拔劍指向蘭馨:“妖婦,你憑什麼敢口出狂言,如此狂妄無狀之女何以侍君?今日,我必殺了你清君側。”
蘭馨赤手握住楚宣橫指向她的劍,大笑:“哀家以天朝王後的身份詔諭天下,今楚王以下犯上,弑殺當朝王後,從此不準擅入王都,如有違令,人人得而誅之。”說罷,身體猛地衝向楚宣握在手中的利劍。
血從蘭馨的胸膛潺潺流出,潤濕了腳下的土地,也潤濕了我的眼眶。蘭馨優雅而美麗的倒在了血泊中,妖冶得仿佛盛大開放在紅泥裏的一朵蓮花。
我瘋了一般,使用靈力掙脫了手和腳的鏈條,飛奔向蘭馨。一把推開楚宣,我抱著蘭馨的身體,無助的捂住她的傷口,哀怯呼喊:“蘭馨,你這個傻丫頭,怎麼如此衝動、烈性?嫣然對不起你,你不要死啊,蘭馨。天子離不開你,太子也離不開你。蘭馨,你看看我,堅持住,我給你輸送靈力,我讓人去把水墨雲找來,把微子啟找來,他們醫術高明,一定有辦法救你。蘭馨,你不要閉眼睛,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嫣然,我是嫣然姐姐,你看看我。”
我回過頭看著呆立的楚宣,衝他大喊:“叫太醫來,找大夫啊,你傻站著幹什麼?快點救救蘭馨,楚宣,我求求你,快找人救救蘭馨。”
蘭馨靠著我的靈力,勉強看了我一眼,艱難的對我笑了一笑:“嫣然姐姐,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在就好,你回來就好,這回總算是可以天下太平了。”
感覺蘭馨的生命在我懷裏流逝,我撫著她的臉淚如雨下:“蘭馨,你別說話,你再撐一撐,你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我的一廂情願並不能阻止生命的消亡,我也沒有讓人起死回生的本事。此刻,我真恨自己,怎麼沒有早一點站出來,擋在蘭馨的麵前,阻止這一切。我恨我自己怎麼就沒在神塚多學一點救人的本事。
蘭馨的身體慢慢的冷卻,短短一夜就在我懷裏變得僵硬。沒有人在乎她的離去,楚宣不在乎,整個楚軍也不在乎,甚至於連整個宜陽也不在乎。
蘭馨的臉還和從前一樣美麗,伏線溫柔而剛毅。我守在她的身邊,對於周遭的人和事,我都聽不到,看不到。
直到一個白色身影出現,他風塵仆仆,滿臉風塵和疲憊,他的眼中流露出哀傷,從我身邊將蘭馨的屍體移走。“嫣然,別太難過了,這不是你的錯,無需自責。這是嫂嫂自己的選擇,為了敏兒,為了哥哥,為了江山。”
我對著水墨雲點頭,想對他笑來著,可怎麼也笑不出來。他的悲傷不比我少,我不該讓他還為我掛心,我想告訴他我沒事,卻在站起身來時暈倒過去。
二十二想要的
朦朧中有一陣兵戈交接的響聲,睜開眼,看到的是水墨雲被楚軍團團圍困的樣子。手中從來隻握書、茶、琴的翩翩公子,如今被楚宣逼得亮出了一柄長劍。
我從沒見過水墨雲用武,雖然也曾猜想過他的武藝不凡,但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臉上最常見的表情是波瀾不驚,無悲無喜,偶爾能看到他揚起一點嘴角也屬不易,怎麼也想不到,如今我能在他臉上看到這樣壯闊的憤怒。
“楚宣啊楚宣,你可真有本事,能把水墨雲氣成這般模樣,能讓一個謫仙樣的人盛怒成一個修羅。”我在心底默默呢喃。“楚宣,你到底是做了什麼?”
我靠著湘柳的肩膀,有一點想哭又有一點想笑。默念:“我該拿你怎麼辦呢?楚宣,我到底該怎麼做?怎樣才可以不負天下不負你。”
眼淚劃過臉龐,我微笑著靠近楚宣。他身穿寶藍便裝,騎在一匹豔紅的馬駒之上,手裏拿的是他在戰場上常用的金槍,槍尖指著蘭馨的屍首,他對水墨雲譏笑說道:“寡人隻聽說雲上子是天下第一博學之人,沒想到,你的一柄長劍飛華也是這樣了得。不過,你就算再怎麼厲害,也絕無可能從我楚軍中請回王後的屍體。依寡人之見,還是請雲上子回去吧,王後的屍身自該由小太子這個做兒子的來迎回。你這個做小叔的來搶,算什麼?寡人限你一炷香時間去把小太子送來,你若再在這裏糾纏,耽誤了時間,就別怪寡人對王後娘娘的屍身無理。”
水墨雲聽而不聞,拿起劍的手雖然不忍,卻沒有任何遲疑。他的身後是楚軍堆如小山的屍體,原本純白的袍子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滿身的血汙。
楚宣不僅逼死了蘭馨,還想著拿蘭馨的屍體換小太子,水墨雲如何會同意,他怎能不憤怒。
我一步一步靠近楚宣,帶淚而笑:“陛下,蘭馨公主是我的朋友,請您允許我送她一程。”
說完我並不等楚宣同意,抱起蘭馨的屍體向水墨雲而去。
楚宣金槍抵向我的後背,我並未回頭,說:“你不好奇,為什麼徐崢會舍命救我嗎?你不奇怪蘭馨為什麼會叫我嫣然嗎?你能確信你殺了我之後不會後悔,你就動手。否則,你別攔著我,也別再為難水墨雲。”
現在的楚宣不再記得我,我不確信他會怎麼做,心中並不是表現出來的那樣篤定。我加快步伐,衝到水墨雲身邊,將蘭馨的屍體交付給他:“對不起,公子,嫣然愧對你,更愧對蘭馨。”
水墨雲收了劍,接過蘭馨的屍體,往宜陽而去,走出三步之遙,他終是不忍讓我難過,淡淡說道:“在我的心裏,他是他,你是你,我並不會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怨懟你。”他再往前了一步:“你可想過,若你執意留在楚宣身邊,終有一日需與我為敵,與整個天下為敵。”
我死死咬著下唇,任由眼淚如瀑,道:“我並不願意和任何人為敵,更不想和你為敵。但若是囊括天下能讓楚宣幸福,這江山是楚宣真心想要的,我必為他謀而得之。”水墨雲身形有些虛晃,答了一個“好”,再沒有說什麼,不再回頭,飄然而去。
我望著水墨雲的背影呆站了許久,直到墨玉飛落我的肩膀。我緩過神來,不無憤慨的逗弄墨玉:“你這個沒良心的,誰給好吃的就跟誰跑呀?我走這麼久也不知道來找我。”
“怎麼也比某些人幫著別人對付寡人要強。”楚宣負手而立,站在我的身後。道:“世人隻知道水墨雲是謙謙君子,文章才華天下第一。沒想到,他武功居然如此深藏不露,以一人之力殺我楚軍上百名軍士,重傷者三百以上。我卻因為你的一句話,放走了他。”
我不回頭,喃喃問他:“徐崢的傷勢,怎麼樣了?”
“他為了護你,幾乎舍了性命,你現在才想起來問他?”楚宣陰冷的媚笑:“如果你的回答令我滿意,他的傷勢就沒事,若不滿意,他的傷勢就沒得治。”
他的小伎倆,我如何會上當,我冷笑:“你這人雖然狂放冷酷,不懂憐憫和慈悲,但是對身邊的人卻是極好。姚青和柔兒是你身邊信任的穩妥之人,這些日子並不見她們,應該是照顧徐崢去了吧。隻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見柳絮。”
“你對我身邊的人和事還真的所知甚祥,韓取,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淡笑:“楚宣,蘭馨去世的時候,你就在我身邊不遠,難道,你什麼都沒聽到嗎?”
楚宣蹙眉不答。
我踮起腳尖,雙臂環在他的脖項,將嘴唇緊貼在楚宣的嘴唇之上。他並未抗拒隻是呆若木雞,臉頰緋紅,心跳聲大的我都可以聽到。
看來,他的記憶雖然沒有了我,但是心還一如從前。我凝望著他,一字一句說道:“楚宣,在你丟失的記憶裏,我們相愛過。隻要你快樂,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除了荼毒蒼生。”
二十三水晶宮
返回大楚,一路之上,楚軍中流傳了韓取公子和楚王之間許多版本的流言。聽到耳朵裏,我也隻拿這些當做笑鬧,並不上心。隻是楚宣自從那日我吻過他之後便總是躲著不見我,也不知道他又想鬧那般。在楚軍中,我仍舊是韓取,是個商人,是楚宣的客人。眼看就要回到平陽,不知道楚宣想要如何安置我。
他已經知道了我是嫣然,可是他對於嫣然又知道多少呢?我又該怎麼解釋自己死而複生,無故失蹤了六年後又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會愛我嗎?如同他承諾的一樣,隻要我站在他的麵前,他就一定會認得我,他就一定會再一次愛上我。
我心中很是煩亂和不安,我並不是想要強求什麼,我也沒有一定要他記起我,重新來愛我。畢竟當初,讓他忘記我,是我的選擇。如今,他活的好好的,我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我不後悔,哪怕他在世人眼裏是個惡魔,我也不後悔當初自己舍了性命的去救他。
我隻是放不下他,眼看著他不快樂,一步一步走進深淵,我沒有辦法視而不見。我想要他幸福,我想要我愛的人快樂。如果,我離開這六年來,並沒有出現那樣一個讓他可以深愛的人。我想,我可以,我想,我應該當仁不讓。
回到平陽,楚宣忙於各種政務,他這次遠征在外足足一年,朝堂上多得是讓他忙碌的事情。他顧不上我,或者說,他是故意顧不上我。是我的出現太突兀了,是我的舉動太魯莽了?或許吧,我畢竟是他的王後,是在他腦海裏沒有留下什麼印象的先王後。我即便如今站在他的麵前,他也不能對世人揭示我的身份。所以,他仍舊讓我做韓取,做水晶宮的主人。
大楚的水晶宮,又名章台。宮門前引龍山冰雪化碧水以為深潭,深潭呈鳳鳥展翅狀,以金銀磨成細沙鑄成鳳鳥脊背以為步道,步道中鋪嵌各種形色貝殼。赤金鑄就的巨大鳳首昂立於八十八階石階中間。深潭裏除了各種珍稀觀賞魚兒,還布有七十二根青銅柱,柱頂置碧玉,紅白瑪瑙水晶等物,分別雕刻成荷花荷葉,或亭亭玉立或隨波搖曳,美輪美奐。
在八十八階石階之上是寬闊的章和台,用光潔水潤的白玉鋪就,清晰映照著天空,天地一色,山水同青。章和台四周三人高的十二獸青銅熏廬,熏廬裏置放著香餅、熏煙。嫋嫋香霧中,舞姬翩翩起舞,如同仙子踏波而來,在章和台中足尖輕點,優雅落下,旋轉起舞,舞姿靈動蕩漾,翩若驚鴻。
這是楚宣繼位以來傾注了大量人力物力打造的奢靡行宮,是楚宣窮奢極欲一罪的根本來源。
我環視這如同人間仙境的水晶宮,看到的不僅僅隻是勞民傷財的罪孽,也有楚人超凡的智慧和技藝,還有讓人驚歎的藝術精粹。
水晶宮裏處處是機關巧簧,這裏的一草一物都凝聚了楚宣的大量心血。別的不說,單講宮中那一座名喚聽音閣的觀景樓台,就被楚宣侍弄的別樣精彩。
聽音閣是一座類似塔樓的觀景台,樓高九層,每層十二麵,每一麵都用琉璃精畫細刻出一隻彩色鳳凰。共一百零八隻鳳凰,無一雷同,沒有一隻不精美。塔樓飛簷翹拱,每一翹簷處都有一隻瑞獸拱立,或威武不凡或憨態可掬,俱用珠寶鑲嵌,無一處不體現華貴。
聽音閣的最大特點還不在這些造型優美華麗的飾物上,最神奇處,在於機巧的設計。風起催動塔樓四處懸掛的銅鈴,隨著銅鈴的起伏擺動,塔樓每一層都可以一點一點隨風轉動,猶如花葉輕擺。而此時擺動的聽音閣,會發出高地不同的音階,伴著清淺不同的銅鈴響,就是一首天籟。
如今,楚宣把這樣一處宮殿賜予了我,以一個商人,一個對大楚有卓越貢獻的商人的名分。天下嘩然,各種流言越演越烈,我在各種版本裏充當了楚宣的男寵。傳言中,我的榮寵不可複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