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永遠的賬單
現在看來,那是一種很幼稚的行為,而當時,他確確實實是那樣想的,那樣做的。
那是若幹年前,那時的山村比現在更窮。那一年,窮苦的山溝竟出了一個中學生,這就奇了,更奇的是,這個學生每天要趕二十裏的山路到村中學去讀書呢。
學校沒有食堂,學生便日吃兩餐。山裏的冬天來得早,也許是日頭短,來不及做早飯吧,公雞剛叫兩遍,學生便懷揣一隻大紅薯,踏著早霜上路了。中午,同學和老師回到附近的家裏去吃飯,隻有這個學生守校,將那隻紅薯放在火旁烤一烤,權作中餐充饑。
這樣大約吃了兩個月。山上貧瘠,養不起更多的莊稼,學生家裏的紅薯便有限。學生吃盡了家裏的紅薯後,不得不打消了吃中餐的念頭,每天中午靠在火坑上,捧著書讀。
紅紅的火苗映照著那張又瘦又黑的小臉龐,學生忍著轆轆饑腸,全神貫注地讀書寫字。
一日中午,班主任嶽老師來得特別早。他來到學生跟前,用他特有的虛弱的聲音輕輕問:“你天天中午不吃飯嗎?”
學生從書中驚醒,不好意思地說:“晚上多吃一碗就趕過來了。”
嶽老師搖搖頭:“如果一頓飯能解決問題,人為什麼吃三餐?這樣吧,你中午到我家吃飯去。”
“不,不!”學生的臉更紅了。學生知道,家太窮,還不起老師的情。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你這樣用功,長大了肯定有出息。等你有出息了,你再還我行不?”
“嶽老師,一頓飯收多少錢?”學生當真了。
“飯收一毛,菜收一毛,這樣吧,一天按兩毛收行不?”嶽老師慈祥地笑著說。
學生也點頭笑了。他想: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正如借債還錢一樣。
這樣,每到中午,他就跟嶽老師去了。嶽老師的家也窮,孩子也多,吃得不比他家好。但飯香。飯後,他在他辟了專欄的日記本上記下了他吃飯的天數和款項:某月某日,兩角……
三年來,他一共欠了老師三百多元。
學生沒有辜負老師和家長的希望,他考上了師範學校,三年後又參加了工作。當他懷揣第一個月的工資,回到母校找嶽老師時,得到的第一個信息竟是:年近六十,患有心髒病的嶽老師,已經與世長辭了。
他匆匆趕到老師家,卻再一次撲空,鄰居告訴他:老師的家已搬回原籍了。
失魂落魄的他又找到了嶽老師的墳墓。此刻,還債的事已使他滿臉通紅和愧疚,他羞於啟齒。他久久地佇立在芳草萋萋的墓前,淚流滿麵,最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恩師,我知道怎樣熱愛自己的工作了。”
野菊花
我在學校好管閑事、助人為樂,同學送我外號叫“老管”。但有時也因此和他們發生衝突。
那是一個九月天,老師讓我們到河邊去拉沙子。已完成任務的我發現同班的一個瘦小的女同學瓊娥還在吃力地拉著沙車,臉上汗涔涔的,便飛快跑過去,幫她把車子推上了土坡。不想這個舉動被幾個同學發現了,立即有男生發現新大陸似地叫喊道:“嗬,大家來看啦,特大新聞。”“一男一女你推我拉,好不親熱。”“老管跟女生勾上啦!”
一個難堪的場麵就這樣產生了。我正要開口罵他們,不料更難堪的事情接踵而至——臉色通紅的瓊娥大哭起來,指著我罵道:“你給我走!不要你推你偏推,不要臉!”罵完,又朝我臉上猛啐一口。
見此情景,男生們突然靜了下來,轉眼又把矛頭全指向我:
“哦,老管勾女生沒勾上!”
“哦,老管被女生罵了。”
“哦,原來如此……”
我氣得捏緊拳頭,拔腿就追。他們平時都知道我的厲害,呼啦一下都跑散了。
站在河邊的一棵大樹旁邊,我滿肚子委屈和憤懣!這世界是怎麼啦?做好事不落好報!這時,太陽越發毒了,天是火辣辣的天,地是火辣辣的地,人似乎也是毒辣辣的人……滾蛋吧,太陽!滾蛋吧,地球!滾蛋吧,所有的人!滾蛋吧,一切的一切!我恨一切的一切,都去他媽的!
隨著“嗨”的一聲,一隻拳頭重重地砸在大樹上,眼淚也跟著冒了出來。
沒想到,瓊娥這時突然朝我走來。我一扭頭不理她,可她卻先開口了:“老管,你幫了我,謝謝你。”
“謝謝我?那你為什麼還罵我?”我衝她吼道。
“學校的風氣你不知道呀?萬一他們宣揚出去,我一輩子也難抬頭。爹知道了打也打死我了。”
我鬆了口氣。她說的何嚐不是實情。咱這個鄉下中學不知何時刮來一種壞風氣:男女同學不能單獨在一起說話辦事,哪怕是正常的交往也不行,否則硬往“戀愛”上拉。有一位初三的女生就因為送了一塊燒紅薯給一位未吃早飯的男生吃,被說成是“搞對象”,被父親知道了,挨了一頓打,還不讓上學。我最討厭這種風氣了,可我又不能講道理,一講大家就取笑我有不軌之心,更不用說幫助女生了。有一次修建學校籃球場,因為幫女同學推走了一塊大石頭,我被男生們“揪”住不放,至今還在恥笑我呢。
“老管,你為什麼總是替我們說話,偷偷幫助女生?”
“不為什麼!就因為你們勁頭小,男生應該幫一把;有時候女生也可以幫男生嘛。”
“可是,你這樣做適得其反。你今後可別再幫助我們了,聽見啦?”
我低下頭,無話可說。這時瓊娥彎下腰,將路邊的一叢野菊花掐起來,認真地理好,取掉手腕上的皮筋紮住,“嗯”的一聲雙手送到我的懷裏。“我代表全體女生,深深地感謝你!”望著微笑的瓊娥,我也笑了。
“你喜歡菊花嗎?”她盯著我的眼睛問。
“喜歡。”
“香嗎?”
我聞了聞,說:“奇怪,從前聞不覺得香;今日聞,卻香了。”
“嘻嘻,壞心眼兒。”瓊娥開心地笑了,我也憨憨地笑著。
這時,左邊路口上突然出現了兩個男生。瓊娥驚慌失措,迅速變換一種腔調罵我道:“老管,你少來這一套。你今後再找我說話,我就去告你!”還沒說完,就跑沒影兒了。
兩位男生原是我的鐵哥們兒,他們湊到我跟前,極神秘地替我惋惜道:“這女生太不識抬舉!”
“這花是你獻給她的,可她不要,是不是?”
我低下頭,許久才嗡嗡地說:“是的。”同時眼淚也下來了……
父親
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健康,自從我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身負重望去讀書,卻戴著眼鏡悄悄溜回家之後,父親就一病不起。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父親當了一輩子村幹部,兩袖清風,家貧如洗,卻最終還是被人頂替了。對此,父親毫無怨言。隻是幾十年的勞苦奔波,雖然犯過錯誤,卻也為村民們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也安置了不少有文化有頭腦的人才。如今卻沒有能力把落榜的兒子送到一個地方“人盡其才”,感到過意不去。世人也在冷眼觀望。
母親於是喋喋不休地說:“良子讀了十多年書,啥農活沒做過,不讓他進個單位,怎麼過呀?”
這時父親就低下頭,訥訥地道:“咋進呢?唉,我隻能去試試看。”
父親出門了,但我看見父親每回都垂頭喪氣地回家,從不主動提這事兒。母親追問,他就歎息:“難。他們都說進不去,人滿了。”
母親又問道:“你咋說的?”
“我問麻袋廠的老胡,他說廠裏還得減人呢。”
“造紙廠的人手鬆,你沒去?”
“怎麼沒去。那李禿子客氣倒是客氣,但他那裏人多,我咋開口?”
母親罵了一句,說李禿子過去是村書記,與當村主任的父親談不攏,老吵架,憤然辭了職,後來才當了造紙廠廠長,人家能不記仇嗎?又說:“怨也怨你空手去的。現在人求人,誰不大包小包地送禮。你現在無官一身輕,誰認你?明天你買點好煙好酒送給麻袋廠的老胡。老胡孬好是遠房沾邊的親戚。聽見沒?”
半天,父親才咕呶一聲:“咋送呢?第一回。”
第二天上午,父親拎著一包上等煙酒走了,卻又原封不動地拎回了家,嘩啦一聲摔在桌子上。母親追過來問:“咋啦?”
父親哭喪著臉說:“狗日的老胡正在喝酒,還有好多人。人家問我提東西幹啥,我見人多,不好說,就說自己買回去待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