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桃花落
一
莊曉然是哭著離開家的。
依莊曉然的性格,絕不會容許弟弟打她兩巴掌,就能輕易罷休的。憑什麼呀?你莊曉虎雖是莊家唯一的男丁,可你又為莊家做過什麼?性格懦弱,什麼事還不唯她姐妹是從?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給她——莊家的主心骨莊曉然兩巴掌,真是長能耐了!那一刻,屋子裏靜極了,莊曉然愣怔之下,心中的怒火呼哧呼哧往上冒,眼睛都紅了。她忍耐著怎樣的委屈和焦慮操持父親的後事,難道換來就是兩巴掌?莊曉然憤怒得全身顫抖,手都舉起來了,鐵定心要把這兩巴掌狠狠地還給莊曉虎。
可是,隨著莊曉虎甩在莊曉然臉上的兩聲脆響,母親黃雅琴像抽去所有的支撐似的,被子女們的打鬧氣昏過去了。老大莊曉天衝上去托住昏過去的母親,把她抱到床上,又顛著長短不一的瘸腿一蹦一跳地撲過來,撲嗵一聲跪在弟妹之間,嘴裏不知喃喃些什麼,對著莊曉然連連磕頭。咚咚的磕頭聲又一次使屋裏變得相對安靜起來。看著昏死過去的母親和跪在地上的大哥,莊曉然的手終於沒能落下去,她把嘴唇咬出了血,指甲掐進手心裏,目光含了鋼釘似地射向弟弟。莊曉虎全然沒了往日的唯唯諾諾,他硬硬地接住莊曉然射來的鐵釘,當他看到姐姐臉上正由青變紅、痕跡鮮明的手掌印時,他的目光還是不堪重負地閃了一下。莊曉然重重地吸著氣,患了哮喘似的,她顫顫地伸出手,把大哥從地上扶起,咬著牙說,大哥,你起來吧,我不和莊曉虎鬧,但他得給一個打我的理由。
一聽這話,莊曉虎有些變軟的目光又硬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放聲吼道,你還要理由?好,我告訴你理由——莊曉然,你要盡孝心我們沒意見,可你明知道爸爸得的是絕症,沒法治的,卻要顯示你的能耐,逼著爸爸住進那個豪華醫院,是,那是榮耀,芙蓉裏沒有一個人住過那麼高級的醫院,誰都會說莊家有你這麼能幹的女兒。可結果怎樣?沒把爸爸挽救住,他老人家該受的罪一樣沒落下,還花了一大堆醫藥費。你莊曉然不是有能耐嗎,就應該把這錢掏了。可你倒好,撈一堆好名聲,卻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叫我在欠條上簽名,押上身份證,醫院天天催我要十七萬塊錢,還說我要再限期不還,就到法院告我。我到哪兒去弄這麼多錢?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要我一個人背?你啥事沒有,光會指手劃腳這個幹嘛那個幹嘛,自己還有閑心在爸爸喪事期間去勾引三姐夫。你,你除了算計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主意外,還有別的能耐沒有?莊曉然,你還算個人嗎,啊?
莊曉然懵了,弟弟的話像把利刃,比他的兩巴掌更尖銳鋒利,毫不留情地刺戳在她的心上。莊曉然明白了,她所有的操持,在姐姐妹妹和弟弟的眼裏僅僅是她個人的一場奢華演出,是為她自己臉上貼金的。在芙蓉裏生活的是莊家的其他人,而不是久居省城的她,她為什麼要在這裏討一份榮耀?她委屈,更心痛,她承認自己考慮不周,可她的本意又怎麼會像莊曉虎說得那樣不堪?莊曉然渾身的血液冰凍一般,大腦處於空白狀態,根本無法回擊莊曉虎的質問。她四肢無力,像一個即將窒息的落水者被拖出水麵,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終於,她再也撐持不住,淚水噴湧而出。大哥張著嘴緊張地看著妹妹,一副隨時都有可能再給妹妹跪下磕頭的狀態。莊曉然淚眼婆娑地看了眼站在床邊的姐姐莊曉麗和妹妹莊曉雯,她們兩人神色平靜,目光很冷地望著她。已經醒過來的黃雅琴也微微側起身,用哀怨的目光瞅著女兒,除了潸然淚下,什麼話都沒說。莊曉然搖搖頭,不做任何解釋,突然轉身,奪門而出。
莊曉虎像剛長跑回來似的,累塌了,蹲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莊曉麗和莊曉雯依然剛才的姿勢望著門外,她們眼神裏的冷淡,突然間變得茫然起來。莊曉天看看弟弟妹妹們的臉色,要衝出去追二妹,卻被他的老婆一把扯住胳膊。莊曉天猶豫了一下,還是一把甩開老婆的手。氣得老婆跺腳,但總算沒再扯住他。
奔出家門,莊曉然卻恍惚了。這是十月底一個溫暖祥和的中午,街巷上異常寧靜,沒有人聲狗吠,更沒有來回走動的人影,像是刻意要留給莊曉然一個逃避的空間,街巷上空蕩蕩的,連一絲秋風都沒有。陽光明媚得有些妖豔,照得肮髒的芙蓉裏街巷生出一份明麗來。莊曉然從來沒看到這麼安靜的芙蓉裏,這使她瞬間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這個芙蓉裏並不是她熟悉的那個芙蓉裏。曾經的芙蓉裏不僅是邋遢肮髒,而且還是喧鬧的,是那種夾雜著生活味道的喧鬧,叫人感到親切卻又厭煩。而這個時候的芙蓉裏,卻像一個飽讀詩書的落魄書生,雖窮困落拓,不修邊幅,卻氣度不凡,真實而溫暖地擁著莊曉然,在暄軟的秋陽裏,像夢幻虛境,使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那一刻,莊曉然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這時,莊曉天追了出來,他的腿腳不靈便,一急更不利索,身子忽高忽低,像搖床似的,把金黃的陽光撞得上下翻飛,碎片劈哩啪啦落了一地,被他踩在腳下,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莊曉天顧不上這些紛擾的陽光,隻想快點追上妹妹,他知道再溫暖的陽光,此刻也溫暖不了二妹的心。
莊曉然瞅了一眼向她搖過來的大哥,心一橫,不管不顧大哥在後麵的呼喊聲,咬著唇碎著心跑走了。
弟弟的兩巴掌,不,是莊曉虎和著淚水的那些話,把莊曉然擊得一敗塗地。眼淚一直伴著莊曉然坐火車回到省城。一進家門,迎麵撲來的靜寂將她裹住,她覺得全身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內容,身體裏忽然間空了,沒了支撐,僅剩一副空蕩蕩的皮囊。這時的她才感到疲憊像秋雨似的一絲一絲地滲進來,滲進她的腦,她的心,帶著深深的寒意。莊曉然打個寒顫,眼皮像是雨水泡爛的泥土,稠稠地粘在了一起,她甩掉鞋,身上的髒衣服都顧不上脫,一頭栽倒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莊曉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醒來。剛睜開眼時,莊曉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那種茫然很快就消失了,莊曉虎摔給她的兩巴掌在臉上又動起來。一夜長睡,還是未能驅走心裏的疼痛。在昏睡期間,莊曉然接到過大哥打來的電話,得知她已安全到家,莊曉天明顯鬆了口氣,他告訴莊曉然,母親沒啥大礙,叫她放心。莊曉然聽著大哥的安慰有些木然,此刻她的心裏連溫情也容不下了。閉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大哥又說了些有關母親的話,莊曉然始終不曾應答一聲。莊曉天見妹妹不言語,轉而又結結巴巴地勸說起來。大哥的勸說並沒使莊曉然生出些許感動,相反,倒有點惱。這個時候,她不想聽這些話,索性扔掉電話,摸索著拔掉了電話線。她的心裏已經夠滿了,不想再塞進一點點東西,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一覺睡到永遠不醒來。
電話沉默下來不再討擾莊曉然,可丈夫陳家豪回到家的聲音,還是把她吵醒了。莊曉然半死不活的睡相,沒能引起陳家豪的同情,他象征性地問候了幾句,見莊曉然狂睡之後像具僵屍,目光冷漠地望著屋頂,對他不理不睬,便知趣地退出臥室。
陳家豪不是心腸冷硬的男人,他沒計較莊曉然的態度,他還不知道莊家姐妹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想著莊曉然剛奔喪歸來,要對他擺出一副笑臉肯定非常艱難,再說,他們夫妻之間還別著勁正鬧離婚呢,莊曉然的冷漠也在情理之中。陳家豪在客廳一連抽了兩支煙,打開電視看了會兒又關掉,雖說不用過分在意莊曉然,但畢竟她父親去世了,他還是不要顯得過於輕鬆和歡樂,以免刺激她。看莊曉然的樣子,肯定兩天沒吃飯了,他現在還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得動點惻隱之心吧。但陳家豪懶得燒火做飯,便打電話叫了兩份快餐,一份給莊曉然送到臥室,自己吃了一份,然後躲進書房,在電腦上打起遊戲。
二
莊曉然做了一生中最長的夢,夢很雜,稀奇古怪什麼都有,她擔任過不少角色,做過不少出格的事,很多事並不是她自己想要做的,可很奇怪,盡管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不願意,可就是無法控製夢境,她傷心得不得了,哭得稀裏嘩啦。然而,即使是哭,她也能看得到她自己在做什麼,好像夢裏身不由己的不是她,她隻不過一個清醒的看客。事實上,她在夢裏也知道是做夢,就是無法醒來,而且她身上背負許許多多的東西,那些東西又看不到具體的形狀,卻把她壓得連爬的力氣都沒有,氣也喘不勻,沒人伸手幫她一把,所有的人,個個冷漠,甚至猙獰地笑。一種比聽到父親去世還要強烈的悲慟潮水一般襲擊了莊曉然,她驚慌地大叫一聲,終於把自己從夢裏驚醒。夢碎了,蒸氣一樣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堆碎碎的夢,她一個也記不起來。但夢裏沉甸甸的感覺和莫名的傷感卻隨著她的醒來真切地留了下來,像根繩子死死地拽住她,要把她撕裂成碎片似的。如果不是尿憋得緊,莊曉然或許不會從夢裏醒來,其實醒來還不如在夢裏呢,夢再累再沉重,自己知道是夢,是假的。而一旦醒來,就隻有承擔。莊曉然的心又噝噝啦啦地疼,她是不能再睡下去了。爬起來去衛生間,卻沒有卸重的感覺。她回來靠在床頭,聽書房那邊的動靜,也許是夜太安靜,連一星半點的聲音都會無盡放大,莊曉然聽到鼠標的點擊和鍵盤的敲擊聲,間或,還有陳家豪壓抑的驚叫聲。她心裏酸楚楚的,離得這麼近的男人,卻隔得那麼遠!她惆悵地歎息一聲,望著窗外的黑暗。再黑暗的夜因為有路燈而變得不再黑暗。連夜都失去了黑暗,為什麼她的生活卻扯不開撇不清一層又一層的暗淡?想要愛情的時節,愛情被她的執著錯失了,以為婚姻可以讓自己有一份安穩,卻偏偏婚姻也搖蕩起來,最是她心中不舍的,是家人對她的依靠和熱愛,如今倒好,父親死了,除過大哥外,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把她看成仇人,弟弟的兩巴掌,也甩斷了親情。老天,到底要我莊曉然怎麼樣啊?
不知不覺間,莊曉然的淚水爬得滿臉都是,她狠狠擦著眼淚,要自己不去想那些傷心事,可黑夜裏的大腦異常活躍,數月來的煩惱糾集在一起,紛紛擾擾地逼進來,逼得她又是淚水滂沱。她想不通,她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莊曉然是芙蓉裏獨一無二的省城重點大學生,她成就了莊家在芙蓉裏不再被輕視的地位,給莊家帶來的榮耀是姐妹們不可比擬的。由此,父母把她當成莊家的主心骨,什麼時候都以她為中心,家裏的大事小情,唯有她的意見才最具權威。這樣,又有什麼錯?難道她的學識與見識不配這樣?也許,她自以為是了些,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替家裏操持一切,如果說這也叫錯誤的話,那這世上的親情不知道還能叫什麼。父親住院,她難道不是想在這個時候多盡盡孝心?莊曉虎說的沒錯,她是有虛榮心,可她的虛榮心為了誰,不都是為莊家?憑什麼她盡了心盡了力卻落得你莊曉虎的兩巴掌?父親去世,我的悲痛比誰少了?我忙前忙後,給父親開追悼會,寫悼詞,你莊曉麗莊曉雯又幹了什麼?憑什麼你們責怪我,對我有怨氣?
莊曉然越想越氣,一生氣,心裏的疼反倒弱了。突然間,她覺得應該感謝弟弟的兩巴掌,他把她打醒了。這麼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夢想裏,夢想莊家在芙蓉裏的地位越來越高。可是現在,她終於明白,她在自家兄弟姐妹那兒,已經造成獨斷專行、頤指氣使的不良影響,他們早已對她有了看法,隻是沒機會發泄罷了。這次,他們終於爆發了。
想到這裏,莊曉然茫然了,她作為莊家支撐的時候,也支撐著自己,現在她不再是莊家的支撐,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支撐。一個沒有支撐的人,如何麵對迎麵而來的現實?她不知道。她想找件什麼事來做,以衝淡父親喪事之後的疼痛,但她不願去上班,現在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到了班上隻會出洋相。她甚至懶得給單位打個電話,她不想請假,賴在家裏,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勁。
現實卻不給莊曉然隨心所欲做破罐子的機會。
這天,陳家豪下班回來,見莊曉然已經睡醒,靠在床頭上發呆,便走進臥室。莊曉然沒理他。陳家豪看著生氣,語氣裏多了些不客氣,你父親去世,難道你一輩子傷心,我就要替您擔待一輩子?陳家豪沒好氣地給莊曉然說,你做得是不是過了點?怎麼拿夏秘書長做醫院的擋箭牌?人家幫你聯係最好的醫院,夠給你們莊家在那個破芙蓉裏爭臉了吧?你們醫藥費一時拿不出,他幫你們緩解,怎麼倒成你們家的費用擔保人了?醫院都找到市政府催他要錢去了,人家馬上要當副市長,為你們家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影響了他,值不值啊?你們莊家也忒不地道了吧,坑人還有這樣坑的?
這話說得重了,陳家豪都做好了要與莊曉然大吵一場的準備。該來的總要來的,躲不過的。但是,莊曉然的神情沒一點變化,依然呆呆地望著別處,好像陳家豪剛才說的話純粹是自言自語,跟她毫不相幹似的。隻是,她的手指在神經質地抖動著。這下,輪到陳家豪沉不住氣了,莊曉然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淡漠?放在以往,莊曉然早跳起來了,尤其是說到莊家的什麼事,她不會吃絲毫的虧,一定要和他針鋒相對爭個高下的。今天的莊曉然太反常了,反常得叫陳家豪不知所措。望著莊曉然一副不在人間的模樣,陳家豪有些不忍心,他知道莊曉然雖不喜歡芙蓉裏,卻在意她的家在芙蓉裏人們眼裏的形象,很多時候,她的所作所為,會純粹地隻為能不能給莊家帶來風光。她父親的離世肯定對她打擊不小,不會是傷心過度出什麼問題吧?可不對呀,前兩天,她還在電話裏給他發脾氣呢,怎麼這會兒就焉了呢?陳家豪往前走了幾步,試探著把手放到莊曉然的額頭,看她是否是生病。他的手還沒觸到莊曉然的額頭,就被她一把打開,她目光冷寒地斜了他一眼。
陳家豪很惱火,怒道,莊曉然,你,你太過分了。
莊曉然還是不接話茬,兩眼回歸了剛才的空洞,望著前方。前方是一堵幹淨的牆壁,牆壁的正中有一塊白色的長方形痕跡,那曾是掛他們結婚照的地方,陳家豪第一次提出離婚爭吵時,莊曉然憤然將它扯下來,照片卻是陳家豪撕碎的。滿地的玻璃渣和結婚照的碎片就像他們的婚姻一樣,想縫補都找不著頭緒。那幾天,陳家豪索性不回家,莊曉然也不管,任著那一地的碎片像眼淚似的淌了幾天,終於還是受不了,瘋了一般掃起那些碎片,拎著垃圾袋直接送到幾百米遠的垃圾回收站。
讓這些騙人的虛假幸福見鬼去吧。越遠越好。
莊曉然還是不理陳家豪的茬。她已經想好,已經這樣了,兄弟姐妹們不需要她,她什麼都不用再管,愛怎麼怎麼去,她不操這份閑心了!真有這份閑心,還不如好好打扮打扮自己,才三十出頭,何必搞得這麼喪氣憔悴。那個夏秘書長,現在跟她又有什麼關係?他既然能當副市長,還能搞不掂這點小事?陳家豪說她過分就過分吧,反正,這日子已經過不長了。
莊曉然這樣想著,忍不住把目光略略移了移,她要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陳家豪的臉。陳家豪的臉色果然很難看,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一隻鬥敗的狗,樣子有些狼狽。莊曉然有點幸災樂禍,甚至,她的嘴角還不易察覺地向兩邊翹了翹,掛著一絲冷笑。
陳家豪沒領教過莊曉然的這套新章法,果然拿她沒辦法,他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著,故意要煙霧在臥室裏迷漫。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莊曉然討厭煙味,雖然她不反對陳家豪抽煙,可她絕不讓他在臥室抽,有時候陳家豪沒在意,在客廳抽著煙走進臥室,莊曉然必然要和他吵鬧一頓的。但眼下,這一招似乎不靈,莊曉然一點反應都沒有。陳家豪發狠,故意把煙灰彈到窗台或者地上,最後又把煙頭往地上一扔,拿拖鞋在腳底下擰著。至始至終,莊曉然看都沒看他一眼。陳家豪算是明白了,莊曉然這次鐵定了心,要和他耗到底了。
陳家豪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把第二支抽了一半的煙沒掐滅,扔進窗台的花盆裏,煙頭冒著一股青煙,像蒸騰的火氣。陳家豪對莊曉然說,我不管你是怎麼想,這次,你別想再拖了,結婚四年,我被你蒙蔽四年,戴了四年綠帽子渾然不知,這種日子我絕不再過下去了。你也甭叫我看你的這副臉色,咱們到時法院見吧。
陳家豪原來不是這樣的,就是前陣子他們鬧開,他提出離婚時也沒這麼咄咄逼人。無論什麼情況下,他都裝得很大度,一副謙謙君子樣。這才多長時間,他的謙謙君子模樣就變了?他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可思議的?莊曉然腦子木木的,想不起一個清晰的開頭來。
三
認識陳家豪,似乎是很久遠的事了。那時,莊曉然經曆被男友拋棄,又堅持生下與男友的私生女才半年時間,心裏的痛楚就像刺蝟身上的刺一樣,根根豎著,一不小心,那痛便紮出她一灘血來,殷紅得刺眼。她為自己的幼稚懊悔,怎麼會輕易替一個沒責任感的男人生下孩子呢?生活給她的教訓太深刻了,她幾乎覺得自己沒有了未來,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時,單位派她到北京參加精密軟件培訓。莊曉然當時的心情,是不想參加這種培訓的,但她是單位尖端科技項目研究的具體操作人員,又剛分到單位不久,按理是最應該出去學習的。莊曉然給研究室的向主任編了一大堆不能去的理由,可是,那個向老頭一輩子沒研究出個啥成果,原則性倒很強,隻要是他認準的事,誰也改變不了。莊曉然差點大哭,也沒把向主任的心說動,最後,她隻好收拾行李,鬱悶地去了北京。那時是初冬,北京的天氣還不太冷,可天空整天灰不拉嘰的,又不像是低垂的雲層,後來才知道,那是北京汽車太多,排放的尾氣汙染所致。北京的天空很大,但因為常年灰著臉,看不出來有多大,反倒迷迷登登的,給人一種看不到盡頭的頹敗感。莊曉然的心情也像北京的天空,灰到了極點,怎麼展也展不開。
培訓班在中關村科技園附近,離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不遠。學員住在萬泉河一個相對偏僻的賓館,離培訓班有段距離,每天有班車接送他們往返。那時北京還沒修成四環路,那一片除中關村大街,往西北方向走兩站多路,就能看到野地,西風一吹,地邊的樹枝上掛滿了廢棄的塑料袋,幡旗似的,怎麼看怎麼別扭。這可是首都北京啊,多少人向往的神聖地方,怎麼也與莊曉然出生的那個小城一樣有極度肮髒、混亂的一麵。剛開始那幾天,莊曉然坐在往返的班車上,看到車窗外慢慢悠悠搖晃過去的景致,心情糟糕透頂,她盼望時間快快過去,早點結束學習。在這個異地他鄉,她的心是墜著鉛的。
認識陳家豪後,莊曉然的想法才有了變化。
有天下課後,莊曉然去趟衛生間,她那天肚子痛,在衛生間待的時間長了點,出來後發現班車已經開走了。莊曉然情緒本來就不好,看到平時停車的門口空蕩蕩的,她心裏很亂,又是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沒忍住隨口罵了句髒話。這對莊曉然來說,太正常不過,她從小生活在小城市,在那個城鄉結合部,口頭上不掛句髒話,是不正常的。可這句髒話從模樣溫雅的莊曉然口裏蹦出來,又是在北京這個動不動就講素質的地方,格外引人注意。門口出出進進的幾個人,凡是聽到莊曉然罵髒話的,都偏過頭來看她,有人甚至還站下很認真地打量她,這或多或少使莊曉然有些尷尬。正在這時,陳家豪不知從那個角落跑過來,邊跑邊叫道,莊曉然,終於等到你了。
莊曉然回頭一看,心想,我認識他嗎?他為什麼等我?
陳家豪跑到莊曉然跟前,衝她笑笑,說,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咱們是老鄉呢,我從名冊上知道的你,注意你好幾天了。
自從被男友絕然拋棄後,莊曉然對男人沒有好感。她衝著一臉笑意的陳家豪翻個白眼,沒理他。
陳家豪並不在意莊曉然的態度,依舊笑嘻嘻地說,上班車後沒看到你,就知道你被拉下了,我就下車等你。
這批學習班,他們省城的各行各業來了十幾個人,唯獨這個男人留下等她,你又不是領隊,憑什麼?
莊曉然並沒領受陳家豪的好意,冷漠地把臉別開。
這下,陳家豪有點愕然,他想自己也許巴心巴肺得有點過頭,是不是人家覺得自己是個輕狂之徒?他收起臉上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莊曉然,你不要多想,沒別的意思,北京冬天黑得早,我猜你對這一帶不很熟悉,怕你一個人沒坐上班車會迷路,咱們是老鄉,出門在外該相互照應點。如果……
莊曉然心裏動了一下,插嘴道,如果什麼?
如果你認為我是成心想打你的主意,那麼,我是狗拿耗子,對不起,先走一步了。那一刻,陳家豪的自尊心被莊曉然的冷漠傷害了,他說完就走。
莊曉然略猶豫一下,跟了上去。剛過五點,天色已微黑,要說迷路,莊曉然倒不會,就算人生地不熟,就這點路,坐幾站公共汽車的事,想迷路都難。畢竟是在異地他鄉,有人放棄乘車專門等你,莊曉然對男人再有偏見,也不能不近人情吧。她跟著陳家豪,倆人走路回的賓館。陳家豪要帶她打出租車,莊曉然不讓,說來北京這麼些天,每天乘車來來去去,這路邊的景色看熟悉了,可不知道一路走過去,感覺是不是還跟乘車時一樣。陳家豪一聽,果然來了興致,說聽她這一說,他也想走一走呢。其實,莊曉然是不想沾他的便宜,一個不熟的男人,她何必無故欠他這份人情。若她掏出租車錢,顯然也不現實,男人都有一副下賤的自尊呢。
一路上,倆人幾乎無話,陳家豪偶爾會問莊曉然幾句他們單位上的人和事,莊曉然都當成他是在套近乎,要不含糊地回答一到兩個字,要不一聲抱歉,笑著說聲不知道,表現出她既不失禮貌,又有涵養。回到賓館,已過吃晚飯時間,他們的工作餐肯定吃不上了,莊曉然心想著,如果陳家豪要借機提出請她吃飯,她會斷然拒絕的,她絕不給這個男人更進一步的機會。
陳家豪像看透了莊曉然的心思,在賓館門口,就向她告別,吃飯的話連一個字都沒提。這太出乎莊曉然的意料,她在心裏還嘀咕呢,這個男人怎麼能這樣,過了吃飯時間,怎麼連句話都沒呢?真是不懂事!
可是那晚,莊曉然失眠了。
第二天,莊曉然上車下車,上課下課,就連吃飯,都在人堆裏找尋陳家豪,發現他根本沒注意她,偶爾打個照麵,也像相互不認識似的,馬上會把目光移到別處。莊曉然覺得這個男人挺特別的,同時,她也隱隱有些悵然失落。但是,莊曉然不由自主地注意上陳家豪這個人了。他為人謙和,從不傲慢,她看到過幾次,陳家豪在操作係統時,有同學向他求教,他會微笑著向對方講解,他自己不明白時,也謙遜地去請教別人;他也講禮貌,在班車上時不時地給別人讓座位,自己則站在過道,一路搖搖晃晃,有次,他竟然站在莊曉然身邊,在汽車的顛簸中,差點壓到她身上,待站穩後,他還向她道歉來著。假如,陳家豪在車上,在飯廳,隻給那些女人讓座,莊曉然是不再理會陳家豪的,認為這個男太色,隻會討好女人。可是,陳家豪給誰都讓,年齡比他大的,也有年齡比他小的,無論男女,他都讓,好像自己是個工作人員,就該站著。有時,他讓的是女人,尤其是年輕點的,莊曉然心裏會很不舒服,好幾天她都盯著那個年輕女人,是不是臉上有種優越感。或者,她盯著陳家豪,看他是不是追著那個年輕女人,有意討好人家。陳家豪沒有。他看上去一本正經。
莊曉然感覺到自己對陳家豪的注意,她有些奇怪,難道就因為陳家豪那天沒如她所想請她吃飯,她就如此關注他?不管是什麼,反正,她就是想關注陳家豪。有了這樣一份關注他人的心情,莊曉然開始覺得北京的生活有些意思了,雖說是初冬,可她的眼裏開始有了風景。離住處不遠的香山她沒有去過,但她知道那滿山的紅豔是怎樣的一種豔美;北京的銀杏樹葉也落得差不多了,她能想像得出那一樹連著一樹的金黃該有多麼的炫耀。就連路邊已枯黃的草坪,莊曉然都能看出你纏我繞的情趣來。有時候,她自己都很驚訝,一個不過等了她一回,陪她走幾站路的男人,怎麼就莫名地叫她有了好感,有了關注他的心思呢?
顯然,陳家豪並不知道莊曉然對他的那份關注,他不是個難纏的男人,莊曉然冷漠的態度和戒備的話語,使他感受到這個女人的不可接近。不可接近就不接近,像他這樣的男人還是不愁女人緣的。
日子一旦有了色彩,就變了,也快了,莊曉然好像才覺出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也很遼闊的時候,培訓班結束了。
回到省城一個月後,莊曉然忍不住,主動給陳家豪打了電話。號碼通訊錄上都有。莊曉然最害怕過冬天,尤其是被男友拋棄後,沒有暖氣的冬夜是很漫長的,孤伶伶的一個人住在單身宿舍裏,整座樓像冰窖似的,她甚至覺著寒冷的冬天是衝著她一個人來的。單位的同事嘴上都叫著冷,但沒等到下班,就悄悄溜回家去了,同樣是冬天,他們的冬天因為有家的存在,就有了溫暖,像寒夜裏的燈,亮在他們的前方,那路途再漫長也不寂寞。而她呢,隻能無奈地回到老宿舍樓裏,孤身守在冰冷的寒夜。
莊曉然受不了寒冷,受不了在省城的孤苦伶仃,她放下了自尊。在妥協和好強麵前,莊曉然選擇了妥協。
莊曉然算是看清楚了,她不主動打這個電話,陳家豪是不會打給她的。電話一接通,陳家豪就表達了這個意思,他說,沒想到會接到你的電話,真叫我感到意外。
莊曉然故意說,我給你打電話不行嗎?
陳家豪說,當然行了。他有點油腔滑調,說莊曉然這樣的冷美人能給他打電話,他榮幸還來不及呢。
莊曉然聽著這話,心裏很受用,故意問陳家豪,為什麼不給她打電話,又不花你的長途費。在北京互不認識時還知道照應呢,現在同一個城市,又算是同學一場,怎麼就不聯係了?
陳家豪說,我哪敢呀,你年輕漂亮又冷傲,怕你說我是大色狼。相識不相見,我在你心裏怎麼著也該是個謙謙君子的形象吧,我可不願在你心裏是個色狼。
陳家豪這句話,徹底叫莊曉然的心扉為他打開了。她很感動,這個男人原來是這樣在意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如今的男人,還能有幾個會顧及形象,隻怕見了稍有姿色的女人,恨不得立馬剝衣服拉上床,誰還有耐心去想其他?一個叫自己心儀的男人並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莊曉然不想錯過機會,她覺得,為這樣單純的男人,她主動點,值。
然後,他們見麵約會。一直到上床,都是水到渠成。情到深處了,不存在誰主動被動。自始至終,莊曉然都認為,陳家豪是夠得上完美的男人了,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那麼有魅力,叫她迷戀不已。
再然後,他們談婚論嫁,沒有一點生硬的成分,兩人都很滿意對方。莊曉然幸福得要死。有時,她心裏愧疚,甚至想著,把自己以前與男友的真實情況告訴陳家豪,可話到嘴邊,卻拐了彎,她不是不相信陳家豪的人品,而是怕他心存芥蒂,影響他們夫妻間的感情。男人的心有時候比女人還小呢。莊曉然從父親母親的一生中,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所以,她後來幹脆打消了這個念頭,隻要她真心待陳家豪,好好過日子,過去的,就讓一切隨風而去吧。
結婚後,莊曉然盡自己所能,做個好妻子。吸取上次與男友分手的教訓,她把自己的工資按月交給陳家豪,不沾一點財權,這樣做,一來為能和丈夫修百年之好,不在錢財上鬧矛盾;二來,自己有過私生女,彌補一下內心的愧疚。因此,心性好強的莊曉然,在陳家豪麵前百依百順,很少有犯強的時候。就是帶陳家豪回芙蓉裏父母那兒,她也凡事以陳家豪為先,動不動誇獎丈夫幾句,把“我們家豪”掛在嘴上,還做出一副小鳥依人狀。她的超常舉動,當時還把莊家每個人弄得小心翼翼,因為他們很少看到那般柔情的莊曉然。
那真是一段美麗的日子,生活就像一首歌,歡快而流暢。
然而,流暢的生活還是被截了流。終究是紙裏包不住火,不管莊家對外保密措施做得何等嚴密,陳家豪還是知道了莊曉然未婚生子的老底。剛聽到這事時,他的第一反應是荒唐,這怎麼可能呢,他認識莊曉然的時候,她是那樣傲慢的一個女人。但事實由不得他不信,這樣的事,誰也不敢輕易拿來開玩笑的。反應過來的陳家豪如電擊一般,再看莊曉然,看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他受不了這種方式的侮辱,提出要和莊曉然離婚。
好好的生活就這樣被被毀了,莊曉然哪能甘心,她又氣又惱,自己處處討你歡心,一片款款深情,怎麼在你陳家豪眼裏就這麼低賤,你隨隨便便就把這一切踩到腳下,要毀掉呢?她本來就不是好脾性的人,陳家豪跟她一鬧,她索性卸下偽裝,一改平日的溫順謙和,率性而為,放縱自己的壞脾氣,非要與陳家豪鬧個名堂不可。
這下,陳家豪看到了莊曉然的本來麵目。這是個很會偽裝的女人。這更堅定了陳家豪要離婚的決心。他的心裏並不是特別在意莊曉然婚前有過什麼樣的經曆,就算有孩子,他也許能夠接受,畢竟那是在認識他之前的事情,他沒法掌控的。但問題是她刻意地欺騙他,他受不了被欺騙。婚姻本來就應該彼此坦誠,如果連夫妻間都帶著麵具生活,這日子過得該有多麼無聊和無趣啊!他以為自己是幸福的,事實上也是幸福的,可忽然之間,一下子得知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妻子,以前給別的男人生過孩子,這是多麼令人震驚的事,又是多麼叫人惡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