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團圓(1 / 3)

第十章 團圓

我抱住郗香桃的頭,擰了擰,讓她的一個側麵正好麵對我。我在她鬢發下的白皮膚上用力親了親,把嘴巴堵在她的耳洞上,說,郗香桃,我愛你。聲音連帶著氣息灌滿了她的耳洞,溢到我的嘴巴周圍,我感到我的心對著郗香桃打開了一扇門,裏麵敞亮了許多。我對我說出的這句話的質量非常滿意。郗香桃被我兩手抱著的頭一動不動,她緊貼著我的身子蠕動了一下,一個聲音孤單卻是很執著地呼應了我剛才的那句話。她說她也愛我。我們的手緊緊勾在了一起。我們得分手了。我說過我們今晚不分開的話,郗香桃沒吱聲,我知道我的這句話是徒勞的,徒勞得不用回答。

這條街有點破,也髒,我們選擇在這裏碰麵又在這裏分手的原因是這裏到我們各自住的地方的距離差不多,且安靜,白天路過時我們都注意到了這地方,所以商定碰麵地點的時候一拍即合。其實我是想把今晚我們約會的地點安排在桃花山小區我的家裏的,為不讓郗香桃笑話我邋遢,不像過日子的樣,還勤快地搞了一下衛生。吃的也準備好了,當然少不了啤酒,我喜歡郗香桃喝點酒後臉上生動起的緋紅。但郗香桃打來電話,說不想到家裏來了,想跟我到街上轉轉,我來縣城這段時間,還沒陪我好好走走。我明白郗香桃的意思,我要離開這座剛剛熟悉過來的縣城了,她要陪著我跟它告別,她知道有她在我身邊,會減少我的傷感。

我不傷感,真的,現在我覺得郗香桃離我一天近過一天,說不定哪一刻就會像跟我異極的磁鐵一樣啪地吸在我的生活裏,有了郗香桃,還有什麼值得我傷感的呢。我想起富和的那句話,他說,付唱,我算明白了,這個破縣城是有權和有錢人的天下,咱這些平頭百姓,在這裏活不舒心,走了倒好。真的,我不傷感,富和在這裏工作和生活了這麼多年都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才來幾天,而且是統計死人,幹的是與這座活生生的縣城沒有什麼瓜葛的一樣活。我說飯菜都準備好了,郗香桃說存起來留著明天吃吧,咱在街上找個地方吃就行。

一提到碰麵地點,我的腦子裏就浮現出這條街來,但立刻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是郗香桃。富和的那句話是在我的辦公室裏說的,聽說我要離開縣城,富和趕來安慰我,後麵跟著於娜娜。於娜娜綁了隻獨辮,因為頭發短,獨辮翹翹的,把整個人翹得很精神。她的笑像一種說不出的很好看的顏色,塗得滿臉都是。富和說,付唱,晚上我們聚聚吧,別害怕,我請客。伸手指指於娜娜,說把她也帶上,就她跟我喝幾杯。我說晚上郗香桃跟我約好了。富和突發奇想,付唱,太好了,晚上,我們四個在一塊,我們兩口子對你們兩口子,看誰喝得過誰。我遺憾地搖搖頭,表示郗香桃不可能同意。富和故作生氣,發牢騷說,我們兩口子還夠巴不上你們兩口子啊,不湊合拉倒。接著就自嘲地笑了,頭一點一點地說,人這玩意還真是賤骨頭,省下錢,心裏還不大痛快。兩個人走的時候,我看著他們走下三樓到二樓的樓梯。富和在下,於娜娜在上,於娜娜把兩手扶在富和的肩膀上,身子一跳一跳的,將重量集中到富和的兩個肩膀上,富和喜笑顏開地回頭招呼我回辦公室,不要送他們了。我轉身要走,富和突然提高嗓門咋呼道,付唱,抽空咱倆好好喝一場,喝醉了光著膀子罵街去,不提名也不提姓,誰招聲就他娘的跟誰幹一仗!於娜娜咯咯地笑,像臉上一直湧動的笑突然澎湃起來,這是那次她跟富和來我的辦公室發出的唯一聲音。

我和郗香桃把縣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差不多逛了個遍。起先我們揀行人少的僻靜街道走,隨著夜的加深,便轉入繁華點的街道了。揀行人少的街道是我的主意,以前郗香桃比較注意這個,這次卻不咋在乎了,走出我們約定的那條破街,她就帶著我往縣城的主街方向走,我以為她疏忽了,提醒她,她滿不在乎地一笑,說看見就看見吧,反正早晚也得看見。早晚也得看見。這話讓我對我們的未來堅信不移。我都有些誌得意滿了。我得意但沒有忘形,為郗香桃著想,堅持揀僻靜的街道走。郗香桃為我的堅持有點感動,主動向我檢討,說她以前太自私,光顧自己,沒有體諒我的感受。我說你說到哪裏去了,就該那樣,不管咋說,我們還沒到公開在一起的地步,還是隱秘著點好。僻靜的街道上間隔著一些陰影,這些陰影很快引起我的好感,我不時拉起郗香桃躲進裏麵爭分奪秒地親熱,聽見附近的動靜才不情願地分開。那些不知趣的不斷向正在親熱的我們逼來的動靜非常可惡!

在一個寬敞的陰影裏,我和郗香桃纏綿得不可開交。郗香桃一塌糊塗的柔軟讓我產生了跟她做愛的衝動,並積極行動起來。起初,郗香桃對我的準備工作沒做任何表示,但實質性的內容一展開,她就開始製止我了。她說不行,做完這個就沒勁了,還沒跟你逛完縣城呢,逛完了再說。我說我不稀罕逛,一個破縣城啥逛頭,還不如咱老家的棒子地好逛唻,裏麵有鳥,有兔子,說不定哪一腳就踢到一個香噴噴的大甜瓜。郗香桃不讓我孩子氣,說在這裏工作這麼長時間了,不到處逛逛怎行,人家臨死還賺個飽死鬼唻,你這麼點小事,仔細巴眼地逛一遍,也知道你曾在咋個地方工作過了,唉,以前我咋就沒想到跟你到處逛逛啊。我聽不進她的話,固執地將那項工作的實質性內容進一步展開,郗香桃不順從,也沒有反抗的表示,但她的被動明顯地妨礙了我的進程。郗香桃說,哎,還沒吃飯呢,不行,待會吃點東西後吧?我說能行,我不餓,抱著你親著你就飽飽的了,有的是氣力。郗香桃退守兩難的時候,一串刺耳的自行車鈴聲幫了她。

驚動我們的是一個騎自行車的人。他從燈光沒入陰影裏的瞬間,我看清了他穿的藍工作服。來人一鑽進陰影就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車沒放穩,跌倒了,發出哐當一聲破響。他頭也沒回,兩手急促地伸進腰際,渾身抖動著向我們奔來。他解開褲子就要下蹲的刹那,猛然看清了在黑暗中分開的我和郗香桃,急命一樣提起褲子就往跌倒的自行車那裏跑。出了陰影,那人的藍工作服更加顯眼了,背上還有個紅圖案,印象中是一架展翅翱翔的飛機。按說我應該惱怒這攪了我們好事的不速之客的,但我沒有,白天在街上一看見穿這種工作服的人,我的心裏就有些不大得勁,好像自己有什麼對不住他們似的。他們是縣飛機座墊廠的工人,聽說他們每天工作十個半小時,月工資也就五百來塊,而我一個整天閑著沒事統計死人的人,月工資是他們的三倍還多。縣飛機座墊廠的商標是“翱翔牌”,還有一句很氣派的廣告詞:坐翱翔牌座墊,飛遍天下無阻攔。其實縣飛機座墊廠以前叫縣座墊廠,不生產飛機座墊,隻生產椅子、沙發等的座墊,商標也不是翱翔牌,大概是叫和平牌。廠裏有個人的親戚在航空公司,不知咋提出了要廠裏免費給他們提供一些飛機座墊,航空公司把縣座墊廠的牌子宣傳到天上去,廠長覺得創意不錯,采納了,想想廠裏生產的座墊飛上了天,頭腦一熱,把廠名和商標也改了。現在縣飛機座墊廠的座墊還做到了汽車、火車、地鐵、輪船上,隻是這些都是免費提供的,掙不到錢,圖了個響亮的“翱翔”商標,隻有賣椅子、沙發座墊才能掙到幾個,所以工人的工資非常低,縣裏又沒有別的企業,還是有人硬著頭皮在這裏幹。估計剛才穿藍工作服的人是一時內急,我有些過意不去,不願再往前打擾他,拽著郗香桃拐向側麵的一條胡同。

這邊街上一盞路燈也沒有,因為沿街的家裏亮著燈,胡同裏還算明快。燈光從門逢擠出來,刀片一樣明光光地橫在地上,走在郗香桃前麵的我莫名其妙感到一絲悲愴,說不準這悲愴是從哪裏生出來的,也不是多麼鮮明,就那麼若有若無,若無若有的,揮之不去。幾家的大門敞開著,在門前照出一小塊明亮的天地,我們醒目地從上麵走過,但這醒目太短暫了,像我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我不說話,想表達點什麼的時候就慢一步跟郗香桃走成堆,一並肩,什麼也不想說了,心有靈犀地覺得自己想要說的郗香桃早體會到了,根本沒有用語言表達的必要。郗香桃也不說話,她肯定也是。前麵說笑著過來兩個人,走近點才看出是三個,一男一女,男的抱著一個小孩。三個人在前麵黑咕隆咚的門洞前停下,女的上前一步去開門,男的抱著小孩等。女的忙活了一陣,嘟囔說,咋搞的啊,開不開。男的指導她,要她活泛著點,別急,別光使勁,悠著開。還是不行。女的接過孩子,要男的開。孩子從女的身上掙脫下來,湊到男的跟前探頭看。門開了。男的得意地說,兒子,我和你媽誰能?兒子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媽能!一家人都笑,那女的笑得尤其放肆。三個人進去了,家裏驀然亮起的燈光提醒我和郗香桃,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停在一窪黑暗裏,成了這個三口之家幸福生活的觀眾。我們沉默在那窪黑暗裏不出來。我們不知不覺抱成一團。我摸到郗香桃眼角溫熱的淚滴。我苦兮兮地說,哎,啥時咱也這樣多好啊!郗香桃把我抱得死緊,顫動著身子說,會的,會的。

連著走了好幾條街,我們濕漉漉的心情才慢慢晾幹,精神頭也有了。郗香桃問我餓不餓。我說不餓,有你在身邊,一輩子不吃飯我也飽飽的。郗香桃舒心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我的手一下,說,哎,咱先吃點東西吧,再晚了店鋪一關門,我們就沒法吃了。我說不吃,真的不餓。郗香桃停下不走了,問我是不是為離開縣城的事心情不好,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才吃不下東西唻。我幾乎用了發誓的口氣對她說,真的不是為這個,我才不稀罕這個破縣城唻,也就是看著你的麵子我才給它個好臉,如果不是你在這裏當初我也不稀罕到這裏來。郗香桃被我的發誓激發得很開心,走道都有點樂顛顛的了。她突然板起臉子對我說,哎,我也不稀罕這縣城,恨不得現在就離開,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說咋不願意,你走我也走。現在就走?現在就走!郗香桃掉轉身子,朝一個方向疾走,我毫不示弱,緊跟到她的後麵。我們賭氣似的走了陣,氣喘籲籲地靠在一根水泥電線杆下。郗香桃指著附近的一個小飯館說,哎,咱進去吃點東西吧,我餓了,你陪我吃一點。對郗香桃的請求,我從沒拒絕過,這次也是。但走到飯館門前,透過玻璃看到裏麵咋咋呼呼、吃吃喝喝的一屋子食客,我的腿一下子變沉了,不是我不走,倒像是我走不動了。就要離開這座縣城了,看著裏麵那些被飯菜撐起來的腮幫和一張一合的嘴巴,我突然覺得他們都知道了我就要離開這座縣城的事,他們聚在這裏就是為了等我進去,等我暴露在裏麵通明的燈火下,讓他們滔滔不絕地評頭論足一番。結果我沒有進去,像個不敢見世麵的怯懦孩子一樣怯生生地在外麵等著郗香桃買來幾樣吃的東西。吃的時候,我又換成了另一個人,真是有些恬不知恥,我竟津津有味地把她買的東西吃掉了一大半。當然,我的恬不知恥與郗香桃的攛掇有關。一開始,我們一人拿一點,彼此互不幹涉地吃。後來,郗香桃咬下一口,說咋這麼辣,我以為她要吐掉,趕忙製止她,說別吐別吐,我不怕辣,給我吧。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郗香桃嘻嘻笑著把咬下的東西嘴對嘴地送進我的口裏。見我吃得貪婪,在我不想吃的時候,郗香桃就用這辦法哄我吃。她咬下一口,卻不急著嚼咽,說,哎,這口你還吃吧。我當然想吃,便興衝衝地把嘴巴向她的嘴巴上湊。最後,郗香桃完全成了哄孩子:哎,這口可香了,你吃吧,不吃我可要咽下了。她哄騙我的聲音裏又帶了那種吸引我的奶味。我的胃口大開。

一個胖女人皮球一樣從一家小旅館的門前滾過來,擋在我們麵前,問,你們是不是要住宿啊,到我們旅館去吧,裏麵幹淨,價格也便宜。郗香桃連忙回絕,說我們不住旅館,是出來散步的。胖女人一臉的詫異,說,散步,起先我騎摩托車去南邊超市買東西就看見你們倆在那逛遊,散步咋出來這麼遠,還逛遊到這時候。胖女人和郗香桃說話的時候,我的目光對兩個人的體形比較感興趣,掃來掃去地做著比較,比較的結果當然是我為郗香桃得意洋洋了。郗香桃被胖女人問住的時候,我估量著胖女人皮球一樣的身材幫郗香桃答話說,我們在體育鍛煉,主要是為了減肥。減肥。胖女人低頭瞟一眼自己的身體,自嘲地笑了笑,滿臉掃興地往回滾。郗香桃笑著埋怨我,哎,你咋跟人家說那樣的話,讓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我理直氣壯地說,誰讓她問那麼多了,還在那邊超市就看見咱,給她句不好聽的話讓她懶得留意咱。郗香桃還是笑,說其實她的身材也不好看了,鬆鬆垮垮的,像零件不牢的機器。我說好看,就是有點瘦,叫人疼得慌,要是胖點就好了,以後你得多吃點東西。沒想到郗香桃對我的話聽得這麼認真,還微微點頭,笑著回頭看那胖女人,說,多吃東西也不行,就這寒磣樣了,看人家多飽滿,彈性十足!那女人咋能跟你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彈性十足倒是真的,跟皮球一樣!胖女人在小旅館門前滾來滾去,瞥見我們回頭看她,停下來晃了晃,像被人猛然踢了一腳,直向我們奔來。胖女人追上我們張口氣喘地說,明白了,明白了,你倆是找地方住宿又怕不安全是吧,我那裏沒有事,我的一個娘家兄弟在縣公安局,這裏一般不來查,來查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你們放心住下就是!我和郗香桃說不出話,加快腳步離開她。胖女人不灰心,將一句話重重扔到我們身後,她說,不信拉倒,這條街上我的旅店最安全了,住別的地方叫公安查出來有你們的好看!

另一條街上,一個漢子在一家練歌房前隨著裏麵傳出的音響載歌載舞,漢子中年模樣,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老遠的燈光下就能看出渾身的髒來。看見我們,漢子扭動得更帶勁了,並且挓挲著兩隻手朝我們瞎舞畫。我和郗香桃都忍不住笑開了。我說,一個神經病。郗香桃說,人神經一點也不是孬事,老那麼清醒才受罪唻。郗香桃的話正好戳到我的心尖上,我敏感地回應她,說可真是,看看他,都淪落到這地步了,還那麼歡喜,比咱還自在。郗香桃感慨起來,說就是啊,難得糊塗,要是他突然清醒過來看見自己成這樣,以後準沒臉見人了。看著我們走近,又那麼專注地看他,中年漢子竟友好地把他的正麵全部朝向了我們。我們不願辜負他的期望,忠實地看他的熱歌勁舞。一個鼻窩蓄了兩撇小胡子的人從練歌房裏躡手躡腳走出來,高舉著一根木棒,近了,對著中年漢子劈頭蓋臉地打下去。中年漢子被打蒙了,愣愣怔怔的又挨了幾下被打醒過來,鬼哭狼嚎般撒腿就跑。中年漢子逃走的姿勢非常難看。練歌房裏擠出幾個燙了卷發的女孩,卷發濕漉漉的,胎毛未幹的樣子,她們攢成堆指著狼狽逃竄的中年漢子嘻嘻哈哈地笑。我沒笑,我的腦瓜正在想象那根木棒打在中年漢子身上可能的疼痛。我看見郗香桃也沒笑,苦著個臉,像木棒打在了她的身上一樣。小胡子沒有全力追趕,隻做了個追趕的架勢,跑幾步就慢慢停下來,嘴上罵得卻挺凶,奶奶的,大順子,不就是丟了個破娘們啊,天底下三根腿的蛤蟆沒處找,兩根腿的女人有的是,看你瘋成這個熊樣,看著點,再來鬧騰,我非得再給你幾棍子不可!兩個年齡小點的卷發女孩擠在一塊嘰嘰喳喳說那中年漢子,大概是說中年漢子以前是縣一中的物理教師,找了個長得挺好看的老婆,老婆從企業下崗了,整天無所事事地窩在家裏上網,後來給中學教師留下一封信不知了去向,中年漢子帶上家裏的積蓄出去找了大半個月,回來後情緒低落了一陣,精神崩潰了。小胡子罵咧咧地率領卷發女孩們回練歌房,不一會,裏麵傳出歌樂的喧響。中年漢子停下來,回頭眺望了一會,慢慢向練歌房這邊靠近。我們和中年漢子交錯而過時,郗香桃和藹地勸他說,你別過去了,要不那人再打你,沒輕不重的,那麼狠。我也說,嗐,快走吧,別上那邊湊合了,過去沒你的好事。中年漢子報我們一臉的傻笑,對我們的勸告熟視無睹。郗香桃歎口氣拉我一把,說咱走吧,別再看他叫人打了,怪瘮人的。我們還沒走出這條街就聽見後麵喊打喊殺的,回過頭,又看見小胡子舉著木棒追打那中年漢子的情景。

在縣法院門口附近的草坪上,一個突然坐起來的人把我們嚇了一跳,一聽說話,就知道是喝醉了酒。他的聲音含混不清,拉麵泥一樣反複拽了好幾回,才聽清他要表達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下麵某某鎮的鎮長應該讓他一個叫什麼什麼虎的表弟幹,他的表弟在下麵幹了五年的常務副鎮長,熟悉那個鎮裏的情況,魄力大,威信又高,可政府換屆派下一個給縣領導做過秘書小毛孩子,去了啥也不懂,架子倒不小,熊了這個熊那個,成天坐著小轎車竄進竄出,吃吃喝喝,不幹點正事。法院門前的燈不大亮,看不清醉漢的模樣,隻聞到一陣陣令人作嘔的酒臭味。郗香桃受不了這酒臭味,催我快些走。我們匆忙走過法院大門,被一棵大樹後的說話聲絆住了腳步。樹後一個駝背老頭正跟一個穿法警製服的人小聲說話,兩個人不時扭頭朝醉漢那邊看一會。駝背老頭說,洪庭長,你還是過去看看吧,說不定那醉漢一看見你這身衣裳就嚇跑了,老叫他在咱法院門前說醉話不是個事。穿製服的人擺擺手,說管這個做啥,治安是公安的事,咱不瞎攙和,讓他說吧,說乏了睡一覺就啥屌事也沒了。駝背老頭還是勸,但口氣軟和得像給那庭長撓癢,他嘶哈一聲說,洪庭長,這事最好咱管管,我看門,你值班,萬一有熟人從這裏走,明天傳出去對咱不大好。咋不好了,老夏,要不你過去把那根醉屌哄走,說起來我值班是負責院裏的,大門這裏是你的職責。被喚做庭長的口氣有點硬了。駝背老頭的語氣明顯軟下來,說,洪庭長,我,我這身行頭咋弄也不如你啊。

路燈一滅,周圍立刻暗下來,沿街的店鋪差不多都關了門,幾線燈光從門縫裏漏出,把店門照成一張死眉塌眼的陰臉。我們又走了兩條街,把縣城走得黑咕隆咚了,才在廣場的石凳上坐下。其實路燈滅後,還沒走完一條街我就不想走了,郗香桃不願意,說再走走吧,這條街走到頭,往北逛完那條街,再往東一拐就是薔薇街了,到那裏,縣城的主要街道咱就逛遊得差不多了,咱在那裏的廣場上歇息歇息。因為最後一條街走得不情願,我不時耍賴皮纏住郗香桃找親熱,郗香桃也很投入,但我們的親熱深入到一定層次,她便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堅定地打消了我得寸進尺的念頭。聽話,走到薔薇街。這話不知她說過多少遍。

廣場的寬敞和寂靜讓我們放鬆。我們各自坐在一條石凳上說了一會話,便擠到同一條石凳上了。是我主動湊到郗香桃坐的石凳上的。郗香桃挪挪身子,要我坐在她坐過的地方,我知道她是覺得石凳涼,有意讓給我她坐暖的地方。我將計就計,在她讓出的地方坐好,伸手摟住她的脖子,一手攬過她的雙腿,攢足氣力一下子把她抱在懷裏。縮進我的懷裏,郗香桃溫順成一隻暖融融的小貓,任我以各種方式沒頭沒腦地表達我對她無窮無盡的愛戀。我感到郗香桃在我忘我的表達中柔若無骨了,停下來緩口氣的時候,她卻梗著脖子繃起上身,說,哎,說實話,是不是心裏不痛快?我說沒有啊,為啥不痛快?郗香桃一翹身子,雙臂環抱住我的脖子,腦瓜都下垂到我的背上了。她說,為離開縣城的事不痛快啊。我極力搖頭,否認她以為的我的不痛快,說真的沒什麼不痛快,又不是什麼好活,都是統計死人,要不是因為你,在哪裏都一樣。郗香桃對我的這句話認起真來,身子往後一仰,麵對麵拿臉看著我的臉問,真的在哪裏都一樣?一樣,隻要有你。我堅定地點點頭。

郗香桃很開心地笑了,笑出一個讓我都忘記自己姓啥的秘密。郗香桃說我的願望馬上就要實現了,她給學員講課不斷發展下線的目的就是為了掙到一筆錢,現在這筆錢已經差不多了,她準備把這筆錢留給他們爺倆,給我一個她的自由身。我怕她哄我,雙手抱住她的頭,發出一個爆破力極強的聲音:哎,你真的要跟他離婚?郗香桃的頭帶著我緊抱的兩手使勁地點,一直點得我相信了才停下來。我感到渾身輕飄飄地飛起來了。是郗香桃放飛了我。我輕飄著身子跟郗香桃在石凳上抱作一團。郗香桃說她有一個想法不知我同意不同意。我不假思索地連說了三個同意。郗香桃用力牽絆住我的飛翔,說,還沒說啥想法你就同意同意同意,一點也不認真。我隻好收斂了我的瘋癲認真對待。郗香桃說,哎,把你在縣城買的房子也給他們吧,他們現在住的房子又小又破,想起來我心裏不得勁。我說行行行,給他們就給他們。郗香桃因為我的爽快更加開心,說我們可以在下麵買房子,買不起就先賃房子住著。我說賃就賃,賃不著住村裏棄下的場院屋也行。郗香桃狠命吻我一下,說那倒不至於,下麵房子價格低,賃個像樣的地方還是能做到的,要我陪著她住場院屋,她也不舒心。接下來,郗香桃談了她的工作的事,說她準備找領導要求調到下麵的儲蓄所,從上往下調是順茬,問題不大。郗香桃歎口氣,說做“女禾”那錢掙得不地道,要不是為了趕快湊夠那筆錢她也不會走這條路,以後好了,兩個人都掙工資,在下麵花費又小,咬咬牙堅持幾年日子就能翻過身來。

我被幸福衝昏了頭腦,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隻是緊一陣鬆一陣抱著郗香桃搖搖晃晃,累了,便停下來端著郗香桃的頭擺弄。郗香桃的臉很白,上麵有我喜歡的肌膚、眉眼、鼻子和嘴唇,整個麵部像一桌菜肴,豐富多彩,各有其味,我的視覺、嗅覺、觸覺的嘴巴都張開了,貪婪地品嚐,噬咬、咀嚼、吞咽,卻咋也吃不飽。我把郗香桃的頭發捋成一把,提起來,說,哎,以後別剪了,綁成辮子吧,那樣更顯得年輕。郗香桃笑著點頭,說行啊,到時候你看著辦,你覺得哪樣好看就綁成哪樣的。郗香桃一回應,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一縱身跪到石凳上,細心研究起給郗香桃綁什麼樣的辮子來。

撲打一下,郗香桃的小包從石凳掉到地上。那小包鼓囊囊的,今晚剛看見我就有些好奇,沒來得及問就被郗香桃的話岔開了,現在我的興趣又上來了。郗香桃彎腰要拾,我迅速製止了她,從石凳上下來自己拾。我舉著郗香桃的小包說,哎,裏麵裝的啥,鼓囊囊的。郗香桃兩手捋著我給她弄得有些亂的頭發說,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做出一個要開拉鎖的架勢,說我真的要看了。看就看,對你我還有什麼秘密。郗香桃頭也不抬。郗香桃說得太對了,我們之間都沒有什麼秘密。我小心地打開包,把包撐起來的是一個塑料袋,軟綿綿的,我捏索好一陣才驀地開了心竅,是一包衛生巾。郗香桃抬起頭來問,哎,知道什麼東西了沒?我用靦腆的笑表示了我的意外。郗香桃說,哎,快來了,還能突擊一回。郗香桃說這事時用的“突擊”這個詞總是很能調動我的情緒和積極性,從而提高戰鬥力。郗香桃說這事時的“突擊”散發著一種鄭重、急迫而又令人珍惜的氣味,所以,每次“突擊”,我的表現都很出色。現在,我又聞到了那種氣味。

目標一明確,我們就全力以赴了。繞廣場轉了一周遭,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我覺得那片小草坪不錯,雖然不是很隱蔽,但盡量往裏靠靠,還是能湊合的。我把小草坪指給郗香桃看,郗香桃堅定地搖頭,說白天她從這裏經過,草坪裏盡是大小便的痕跡。回頭看看,尋不到地方,我不死心,深入小草坪察看。剛走幾步,果然有難聞的人糞氣息迎麵撲鼻,我趕緊掉頭去追郗香桃。

我們站在廣場中央的戲台上東張西望了一陣,不約而同地低頭看起下麵的噴水池來。裏麵雖然豎著一簇噴水的管子,但因為池子大,完全有我們容身的地方,且深深的池底幽幽彌散著可靠的隱蔽性。我和郗香桃對下麵的噴水池產生了濃厚興趣。印象中,從有這戲台起就沒見噴過水,但前幾天噴了,噴得洋洋灑灑,引得縣城的人歡呼雀躍著來看。噴水是因為省裏一個大領導來縣裏看一座什麼古墓,古墓不在縣城,但領導的車子要經過這裏的廣場附近。大領導來的那天,縣城的幾條街道一大早就戒嚴了,還有這裏的廣場。人們是擠在街頭或者從廣場周圍的窗子裏看到水柱噴灑的場麵的。聽說為了這次噴水,縣裏專門成立了領導小組,緊鑼密鼓地忙活了大半月,才籌劃好這景觀,知道了裏麵的蹊蹺,人們對不能湊到跟前隨意觀賞也就不抱什麼怨言了。

郗香桃說,哎,不知下麵還有沒有水。我沒回答,迅速走下戲台的台階,麻利地出溜進噴水池裏,伸手摸了摸,高興地告訴郗香桃,哎,沒有水了!池壁貼著瓷磚,經水洗刷過,池子裏非常清潔。那晚,廣場中央戲台下麵噴水池的一端便成了我和郗香桃翻雲覆雨的福地。我脫下外衣鋪在下麵,郗香桃也把她的外衣脫了下來。我本來不想用郗香桃的外衣的,郗香桃不讓,說接上她的寬敞點。我低頭估量了一下,不用郗香桃的外衣,隻我那件,確實窄小了些,盛不下我倆。說實話,跟郗香桃並肩躺在戲台下麵的噴水池底仰望滿天繁星的時候,我心裏很是酸了一下,但一嗅到郗香桃那叫人愛得心疼的氣味,摸到她溫熱的實實在在的身體,我的心一下子自在起來,忍不住暗暗罵了一句,奶奶的,隻要有郗香桃我什麼都不稀罕!

自在歸自在,我還是由衷地向郗香桃表示了遺憾。我說,沒想到我們躲進這裏了,早知道這樣,幹脆不出來,在那房子裏。郗香桃不以為然,說這裏有這裏的好處,那房子離家那麼遠,完了我又不能不回去,不送我你不放心,送我,我過意不去,哪跟得上這裏,沒了事,咱一起溜達到那條街上,麵對麵喊個向後轉,就誰也不用送誰了。我覺得郗香桃的話很在理,以前每次她走,我都想多送她一陣,可她不讓,弄得我在她走後好長時間心裏都不大塌實。郗香桃向我這邊靠了靠,美化起我們借以藏身的噴水池來。她說,哎,別胡思亂想了,你看這裏多好,就像縣城的地下室,他們在上麵,咱在下麵,保證他們誰也想不到咱在這裏,安全著呢。郗香桃說的多好啊!

對我和郗香桃來說,那個晚上是富於激情,近乎完美的。激情過後,我們躺下準備歇一會就離開的時候,一聲塌天的震響把我們搞蒙了。我們慌亂地爬出池子,東邊一大片黑色從地上湧向天空,而且朝南北擴散,消防車、救護車刺耳地響起來,汽車亮著耀眼的燈嘟嘟叫著向那邊彙集,期間夾雜著摩托車,自行車,還有奔跑的行人。我和郗香桃實在太累了,沒心思弄個究竟,強打精神到我們碰頭的那條破街去分手。第二天才知道昨晚縣醫院的一座宿舍樓塌成了廢墟,煤氣管道爆炸引起的,睡在樓上的98個人無一生還。如果不離開縣城,我的304辦公室肯定有一陣好忙活。

我要離開縣城了。是的,準確點說,是我要離開縣統計局,回到我原來工作的窪峪鎮統計站去。

落實好縣財政局冒支全縣機關事業單位死亡人員工資的事,縣長準備去向縣委書記彙報,還沒上車,縣政府辦公室的人就小跑著來找縣長,說縣委秘書科打電話來,縣委書記要縣長馬上去他的辦公室一趟。辦公室的人彙報完後,一個勁地喘粗氣。縣長揮揮手,說知道了,這就去。樓上一扇玻璃窗悄然開啟,裏麵探出的兩顆烏黑發亮的腦袋隨著縣長車子的離開把下麵的脖子越拉越長。

縣長一進門縣委書記就劈頭蓋臉地質問,審計財政局咋不提前跟我彙報一聲?縣長心平氣和地解釋,說收到人民來信後,怕情況不屬實,沒法彙報,情況一落實他就趕來了。縣長邊解釋邊在縣委書記辦公桌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縣長一坐下,縣委書記騰地彈了起來,把剛才的質問鏗鏘有力地重複了一遍。縣長也坐不住了,不失謙恭地站起身,繼續做解釋,還是那理由,弄不清情況沒法彙報。縣委書記怒氣衝衝,這麼大的事,最起碼也得開個會啊,咋能擅自行動,簡直是無政府主義!縣長覺得書記給戴的這帽子有些沉,不得勁了,說不就是一封人民來信啊,調查一下咋就無政府主義了,當初也沒想到弄出這麼個大包袱來。當初當初,當初就該跟我彙報,該我出麵的我出麵,用不著你逞能!縣委書記怒不可遏。縣長見縣委書記那麼不給麵子,也不客氣了,苦著臉頂撞說,該你出麵的你出麵,那些棘手的事你啥時出麵唻,企業職工因為下崗集體上訪你出麵了,還是煤井坍塌死者家屬來街上喊冤你出麵了,還是西部山區教師發不下工資來討個說法你出麵了?縣委書記見縣長拿反問排比句頂撞他,火了,抓起杯子在桌上狠命一蹾,喝斥說,我是縣裏的一把手,該出麵時就出麵,不該出麵的時候就要回避一下,你覺得委屈可以不幹這個縣長!縣長也冒出火來,端起茶幾上的杯子用力一摜,茶幾上的杯子是瓷的,跟茶幾一對抗,當地一聲碎了。縣長瞥一眼茶幾上的碎瓷碴,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這縣長是人民群眾選出來的,你說不叫幹就不叫幹了,你說了不算,人民群眾叫我幹我就幹!縣委書記噴射著怒氣的臉猛地歪了一下,嘴也撇得厲害,萬分鄙夷地說,什麼人民群眾選的,裏麵那點事誰還不知道,要是不上找人下拉選票,這個縣裏再有一萬個縣長也選不著你!縣長的口氣裏同樣透出鄙夷,說,你也一樣,你是縣裏的一把手不假,但也不是什麼都能抓,該抓的叫你抓,不該抓的你就不能抓!縣委書記一拍桌子,大喝一聲,反了你了,走,現在咱就去市裏評評理,讓市領導說說哪些我應該抓哪些我不應該抓!去就去!縣長毫不示弱。兩個人做出去找市裏領導評理的架勢,卻沒有走出門,你拉我扯地在縣委書記的辦公室裏抱作一團,拔起骨碌來。

縣委書記辦公室門前的走廊裏空無一人,但這條走廊兩邊的屋子卻被人擠滿了,本來就在這裏辦公的,樓上的,樓下的,他們擠在門後,一邊聆聽縣委書記辦公室那邊的動靜,一邊小聲嘰喳著議論。幾個本來在家的副書記和部委領導聽說書記和縣長拔起骨碌來,找因由趕快出發了。機會麵前,人人奮勇,個個當先,大家都怕失去立功的機會,紛紛埋伏到書記辦公室這層樓的辦公室裏待機而動。一嘰喳才認識到不是件簡單的事,當前縣委書記大權在握,贏得他的好感,肯定能為自己爭取個晉升的機會,但大家都明白,現在的官場是領導輪班上,前赴後繼,繼往開來,贏得書記的好感,也就贏得了縣長的反感,將來縣長一當權,麻煩將隨之而來。立功的同時,也就埋下了後患,所以大家躍躍欲試,而又舉棋不定。

離書記辦公室近的秘書科裏能聽到書記屋裏的爭吵聲和什麼落在什麼上的擊打聲,情勢危機,秘書科裏的氣氛比別的屋裏更加緊張。副科長催促科長說,科長快進去看看吧,兩位領導在裏麵爭持這麼長時間了,要是弄出個好歹,咱秘書科也顯得不光彩。科長說別黃鼠狼給雞拜年了,你咋不去?副科長一臉好心得不到好報的委屈,說你是科長,別人要是先去不成搶你的頭了!科長不領副科長的情,說以前你咋不嫌搶頭,見了領導腳下就踩風火輪,誰都不如你跑得快。副科長不滿意科長了,說踩風火輪還不如你那軟腿子打得快唻,見了領導又磕頭又作揖的,就差喊領導叫親爹了。科長說可有個喊領導爹的,那回科裏過中秋節,不知誰給領導敬酒時喊領導叔呢,叔和爹是兄弟倆,叫叔和叫爹是爺倆比雀雀一個鳥樣!副科長張口結舌了。科長痛打落水狗,說何存劍,你不是怕我嫌你搶頭嗎,我不嫌,你去吧,去勸勸書記和縣長,別真的弄出個好歹叫咱秘書科不光彩。氣急敗壞的副科長沒給科長好臉,頭一擰,說去你的吧朱有刀,你愛去不去,看看領導拿了怪先撤哪個王八蛋!

科長與副科長打嘴官司的時候,一個新招來的小公務員沉不住氣了,站起來坐下,坐下又站起來,突然急中生智,撥通了門口保安的電話。保安接到電話,不一會就趕到樓上來了,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走廊,在書記辦公室門前輕輕敲門,裏麵不理會,繼續吵鬧。保安一著急,使勁推門。門沒關,抵抗的能力弱了點,咣當撞到牆上又反彈回來。書記和縣長抱作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衣衫不整,灰眉土臉,裸露的皮膚亮著鮮紅的血痕。後來,那保安的情緒很是低落了一陣,悄聲告訴要好的同事說,他可能在縣委大院幹不長了。同事問原因。他說那天接到秘書科的電話他去給書記和縣長拉架,本來兩個人在地上抱著打滾來,一見他,兩個人像觸電一樣騰地都爬了起來,又是擺手又是嗬責,誰也沒給他個好臉,叫他趕快出去,這裏沒他的事,他覺得以後肯定沒他的好事了。

財政局長被收審前,縣委書記見了他一麵。有知情人透露,縣委書記對財政局長大發雷霆,嫌他太老實,審計局去的時候咋不跟他說一聲,現在娃娃把褲襠都撐起來了,護都不好護他。財政局長說他大意了,以為還是跟以前一樣走馬觀花地走走形式,沒放在心上。縣委書記更來氣,說就是走形式你也得過問一下走得什麼內容的形式啊,人家一開始就從死人工資入手,很明顯是有備而來,自己裙子裏穿沒穿衣裳自己還不知道,人家都給你撩起來了,還不趕緊想辦法遮乎遮乎。財政局長後悔不迭。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地瞪了一會眼。縣委書記大罵縣長這一手來得太毒辣,事先連點風聲都沒聽見,一下子就把鍋蓋掀起來了。財政局長灰起臉,問他該咋辦。縣委書記寬他的心,說事情已經這樣了,老實配合吧,爭取個從寬處理,這關係到一個縣裏的名譽問題,他是縣裏的一把手,有責任限製一下事態的發展,避免有可能帶來的負麵影響。財政局長發灰的臉漸漸亮出光澤。

一開始收審,財政局長不大配合,待答不理的,弄得審問的人下不了台不說,還一腔的義正詞嚴,說反正前頭有車後頭有轍,以前氣象局也存在過類似的問題,通報批評了一下讓人引以為戒就算了,到他這裏如果折騰的離譜了他可不是好惹的。審問的人被激怒了,一拍桌子,大聲訓斥說,姓滕的,別太張狂了,你這事咋能跟氣象局比,氣象局那個錢少不說,雖然花得鋪張了,但人家花得有據可查,都用在招待上了,你這麼一大筆款子現在還去向不明,不是嚇唬你,等把你鼓搗的那一套弄出來,嘣你個十槍八槍的也綽綽有餘。財政局長這才有所收斂,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傲慢了,但還是一臉的滿不在乎,有時還莫名其妙地笑笑,笑得審問的人都摸不著頭腦了。

財政局長收審近一個月沒有結果,不知哪裏傳出小道消息,說財政局長已經上班開了,坐的還是那輛小轎車,提的還是那隻棕色皮包,皮鞋還是擦得那麼亮,頭發還是梳得那麼光。甚至有人說他在淩雲大酒店見到過財政局長,陪著幾個很有派頭的人,肯定是上麵的領導。一時間,人們歎氣的有,罵娘的有,把腮幫撐得鼓鼓的說不出話來的也有。有人故意找在財政局上班的人拐彎抹角地打探消息,財政局的人小心著呢,撲哧一笑就把來人的陰謀識破了,說你去問別人吧,我什麼也不知道,上班下班,隻顧做好自己的事,其餘什麼都不管也不問。縣電視台播出一條廣告,省裏很有名的一個歌舞團要來縣裏演出,縣財政局排在讚助單位之首,策劃人裏還有了財政局長的大名。至此,弄得沸沸揚揚的有關財政局長的傳聞開始降溫。

事情沒有一直涼下去,原因是網上論壇裏出現了一個文采飛揚的貼子,把財政局長冒支全縣機關事業單位死亡人員工資把巨額資金據為己有的事揭露無遺。貼子很快引起眾人的關注,短短幾天就掛了上百頁回貼,轉貼評罵,短信傳播,財政局長成了十惡不赦的魔鬼。終於有大領導過問此事了,上麵派了專門調查小組直插本縣。事情很快有了眉目。累計起來的那筆巨款,工資科長和一個分管副局長合計起來得了不足十九分之一,其餘財政局長都招認了,隻是落實了很小一部分,絕大部分去向不明。財政局長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賴皮相,對落實不到去向的款額含糊其辭,不耐煩了還發發脾氣,弄得工作人員怒不得,又溫和不起來。財政局長明確了罪行,才變成軟蛋,局長的派頭沒有了,婆婆媽媽纏著問工作人員他還有沒有機會。工作人員說別裝糊塗了,這個還用說,要是有人替你承擔一下找不到的錢你就有機會了,你分擔的越少,機會就越大。財政局長的眼睛就有點亮,但很快變暗了,一會又亮起來。暗來亮去,暗去亮來,財政局長終於咬出了縣委書記,說每次冒支出錢,他都按照縣委書記的意思往他提供的賬號上存,還征得同意讓家人送來了為縣委書記存款的記錄和憑證,累加起來,存到縣委書記那裏的十九分之十一還多。全縣開鍋了,縣委書記的大名在人們嘴皮子上磨出的繭子迅速加厚了一大層。因為錢都是用死人的名字弄出來的,於是有了“四大盜墓賊”的說法,老百姓幹脆把他們說成是“四個扒墳的”。有人為工資科長和分管副局長叫屈,說才得了那麼點賞錢,不值得,真是為一個虱子燒了襖。有人立刻反駁,說操,那虱子可大裏去了,咱一年到頭拚死拚活弄不的仨核桃倆棗,咱要趁他們那麼多錢,不說別的,這輩子一滿家子都不用愁了。人們一咂摸,也是,紛紛罵兩個人該殺該剮,又罵縣委書記和財政局長罪有應得,弄那麼多,花得了嗎,心也太野了。

富和打來電話,問我現在忙不忙,我說不忙,剛整理了一份檔案,有興致的話,歡迎來說會話,如果不嫌麻煩,我可以到他那裏去。富和哈地笑了一聲,說又是整理的死人檔案吧,他才不稀罕到我這裏來,滿屋子是死氣,怕沾了晦氣,他那裏也不大合適,進來出去的都是領導,咱碰上不得勁不說,人家見咱嘀嘀咕咕的也生氣,幹脆還是出去找個地方走走吧。我們約定了地方,各自出發。因為是上班時間,騎自行車目標太明顯,我選擇了步行。我們約定的地點是縣城西南邊的一座山,富和距那裏比我近,但我們沒有重合的路可走,隻能各走各的,殊途同歸。我怕富和先到那裏等煩了奚落我,步子邁得比較急。那山我和富和去過一次,是個星期天,本來是兩個人心裏不舒坦去散散心的,誰知弄了個沒趣。那天滿山是摟摟抱抱的男女,明的,暗的,不明不暗的。一個小男孩踮著腳跟一個大女孩躲在樹後親嘴,聽見我們的腳步聲,趕緊分開了。我和富和對他們都很留意,小男孩細皮嫩肉,十六七歲的樣子,大女孩得比他大好幾歲,個子也高出一大截。富和小聲罵道,這麼點小孩先找對茬親熱開了,懂個鳥啥,太浪費了,讓給咱還差不多。那時,富和剛跟於娜娜散夥,我對郗香桃還沒有把握,看見這些格外受刺激。為掩飾內心的不快,我們都極力說些玩笑話,但咋說心裏也笑不起來,說著說著便沒精神頭說了。我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思,卻有意不給對方戳破,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會,終於誰說了一句,咱走吧,立刻得到另一個的響應,走啊,這裏沒意思!那天我們走得灰溜溜的,有點狼狽逃竄的味道。

來到山基,沒有看到富和,我環顧了一下,斷定是富和遇到什麼事耽擱住了,便瞄準一塊幹淨的草坡走過去。剛在草坡上坐下,富和哇地喊了一聲從附近的樹叢裏跳出來。我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站起來迎他,富和沒達到預期目的,有些小小的失望,評價說,看來你真是老了,神經都麻木了,要是咱在省統計學校念書那陣,我這麼哇地一聲,你肯定會嚇得跳個高不可!我們開始爬山。富和喊一聲我的名字,欲言又止地笑著看我。我集中精力聽他說的時候,他突然搖搖頭走到前麵去了。不一會,又主動落下來。反複幾次,我憋不住了,主動問,富和,有啥事說吧,是不是要跟於娜娜結婚想跟我借錢啊,放心,我會盡力的,但不要太指望我,要是擱在以前不買那房子還真能大幫你一把。富和仰臉笑了,說扯到哪裏去了,我們早商量好了,排場是做給別人看的,人家於娜娜不計較那一套,看錢吃麵,有多麼大荷葉包多麼大粽子,我們自己舒心就行,再說,要是真借錢我也不會打你的主意,看來你和郗香桃那事板上釘釘了,你自己還顧不個自己來呢,指望不的。我問,那你還有什麼不好張口了?富和笑了笑,說有件事,現在天知地知他知,於娜娜他也沒告訴,說給我,我得堅決保密,連郗香桃也不能告訴。我說啥事啊,我和郗香桃沒有不說的話,幹脆別告訴我了,省得我漏了嘴壞了你的大事。看樣子富和是想讓我表個態告訴我的,見我這麼不爭氣,嘴一咧,說算了,不告訴你了。

山裏很靜,一路上沒看見一個人。爬上山頂,富和雙手拤腰,俯瞰著山下說,這裏環境多好啊,付唱,有一天,我帶於娜娜來,你把郗香桃帶來,帶著吃的,我們在這山頂上搞個野餐,咋樣?我深受富和情緒的感染,說行啊,你選日子吧,我想辦法把郗香桃叫來。富和繼續俯瞰山下,說,還要帶著點酒,四個人都喝,把瓶子碰得當當響,醉了就躺在這山坡上打滾,哈,才美唻。我說就是,這麼大山坡,打滾也掉不下去。富和突然把臉轉向我,笑嘻嘻地說,付唱,要是酒一醒,咱倆摟錯了人咋辦,你樓著我的於娜娜,我摟著你的郗香桃。我一搖頭,說別胡謅八道了。富和來了認真,說付唱你別不好意思,真要出現那局麵咱咋辦?我說別胡謅八道了富和,咱不開這樣的玩笑。富和有點掃興,長長地歎了一聲,說尋思叫你沾點光唻,於娜娜那麼年輕,你那郗香桃雖然還有點姿色,但畢竟老了皺了。富和還想往下說,我聽著別扭,堅定地打斷他。富和繼續掃興,說這麼認真做啥,開個玩笑,又不是真的。我說開玩笑也不行。富和歎了口氣,說,你倆真是對癡情男女,怪不得這麼多年了還掰不開腳丫子,咱倆剛才的話,要是她們兩個人趴在草叢裏偷聽了,郗香桃肯定感動得了不得,於娜娜非罵我色膽包天不可。

富和還在興頭上,卡在腰上的雙手還沒放下,像是也感到剛才開的玩笑過頭了,突然提高聲音轉變話題說,幹脆我把那事跟你說了吧,分到兩個人的心裏裝著沒那麼憋得慌。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問,付唱,還記得論壇上那貼子嗎?我問啥貼子。富和說,網上啊,就是財政局冒支死人的錢被審計出來,縣委書記拚命做工作,上麵找人疏通,下麵封鎖消息,想大事化了的時候。大事化了?富和說對啊,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縣委書記野心著呢,想把那麼大的事抹和沒了。我說這事不是縣長安排人審計出來的嗎,他能同意?富和苦笑道,官大一級壓死人啊,聽說過縣委書記跟縣長拔骨碌的事嗎?我點點頭。富和說,兩個人拔完骨碌,縣委書記立刻就去找市裏領導給縣長告狀去了,市領導把縣長招去狠狠熊了一頓,說目前團結穩定壓倒一切,你背著縣委書記捅出這麼大的婁子,影響一擴散,是下麵縣裏的臉上好看,還是上麵市裏的臉上好看,命令縣長回去配合縣委書記的工作,挽回造成的不良影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縣長也就隻好乖乖聽縣委書記擺弄了。是這樣啊。我很是驚異。富和慨歎,別說,縣委書記也真厲害,把這事抹和得都差不多了,要不是網上出現的那個很有分量的貼子傳播得滿天下都是,叫上麵的大領導看見,縣委書記的馬腳就露不出來了。我說我也看過那貼子,閑得無聊時看的,確實有分量,也挺有文采。富和嘿嘿笑了幾聲,定定地看著我,問,付唱,你猜那貼子是誰弄的?我說這個往哪猜去,不著邊不著沿的。富和咧嘴笑著拍打著自己的胸脯說,付唱,我弄的!之前,我連往富和的身上想也沒想,但聽他這麼一說,聯係印象中那貼子的內容和風格,我對富和的話一點也不懷疑了。

富和說他的一個小表弟公安學校畢業後分到下麵的派出所,處理兩個人打架,其中一個托熟人給他送了一千來塊錢的東西,不知對方咋知道的,上告了小表弟,小表弟托人托臉地費了好大勁,還是被開除了公職。富和說與財政局那事相比,這兩個錢還算錢啊,他氣憤不過就弄了那貼子,沒成想卻釣出了大魚。我聽得目瞪口呆,一個勁地誇富和厲害。富和得意了一陣,撕心裂肺地囑咐我,這事再也不能跟第三個人說了,連於娜娜他都沒告訴,他本來是想讓這事爛在自己肚子裏的,我們倆關係好覺得我可靠才忍不住漏給我,要是別人,叫他親爹他也不說。我鄭重其事地向富和保證,放心吧,我不說,郗香桃我也不告訴,不光是為了替你保密,我也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亂七八糟,其實這些東西離她太遠了,根本沒有知道的必要。富和對我非常放心,朝我露出滿臉的誠懇,說,付唱,可別笑話我膽小啊,是沒辦法,你想想,這事要是領導們知道了,還有我的好果子吃,現在我混得雖然也不好,跟個局外人似的沒人待見,但畢竟還有份穩定的工作,還有頂縣政府幹部的都洗得發了白的破帽子戴著,當官的最痛恨給他們捅婁子的了,要是那事一暴露,肯定扒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也不解恨,還不知咋折騰我唻,我倒不要緊,弄得家人為我提心吊膽的多不好,還有於娜娜。富和說著,眼竟有些紅了,我極力向他做保證,富和,別說了,你放心,我保證誰也不跟他說,以後我們倆也不提了,讓它爛在肚子裏!

縣委書記被收審了。縣長在四大盜墓賊案件中負有領導責任,調往他縣降職使用。新派來的縣委書記和代理縣長開始著手整頓本縣的政務。那些天,各個辦公室都在談論本縣的人事變動問題,推測誰有可能升職,誰有可能降職,誰有可能升到哪裏去,誰有可能降到哪裏去,並說出一些影響他們升降職的原因。我不認識縣裏的頭頭腦腦,他們的談話對我跟聽天書一樣,充耳不聞。一天,有人冒出一句,穆副局長要高升了!話音剛落,就有人糾正說,其實是明升暗降。我關切地問咋個明升暗降法。那人說穆副局長要去畜牧局當局長,從級別上是由副局變成正局了,可那是個啥單位,現在牲口都是個人的了,畜牧局成了一個空架子,也就是趁個奶牛廠,養出牛奶還得送縣招待所,也不知都讓哪些人喝了,政府象征性地給點補貼養著那麼幾個人,一個半死不活的單位,連輛車都養不起,去年別的單位坐膩歪了的一輛車讚助給畜牧局,跑了一個月就賣了,出不起油錢啊,去這樣一個單位做局長,不是明升暗降是啥?我哦了一聲,問,穆副局長真的要去畜牧局當局長?那人點點頭,拿手比畫著說是這是比較可靠的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