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黃昏
我乘坐大巴,在北方的夜幕之中,以一種曖昧的速度和狀態,從東往西,緩緩地,遲疑地,進入這座城的懷抱。
車窗外的天幕是一片半透明的深藍與深紫交織。雖然有風,但不冷。
我在這種曖昧的天氣中悄悄地潛入這個城市,帶著一具背囊和一顆夢遊的心。
初春的天氣,是冷空氣與暖空氣的最後對峙。春天的氣息不慌不忙地散發著彌漫著,占據著空間,使植物發出絲絲新芽綻放朵朵花蕾,城市內外,大街小巷,處處一派春暖花開的景象。然而冷空氣仍在負隅頑抗,特別是在每天陽光消失天色轉黑之後,冷冷的風就刮起來了,風裏夾著沙和土。
我在城市西角的夢遊,通常在天黑的時候結束。
在我離開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刮起了七級的風沙,整個白晝不見天日沙土飛揚,天地之間一片灰黃,他們說,這叫“沙塵暴”。
而我在這種天氣中,卻讓我的夢遊探險深入一步。
我進一步接近了我的目標。
我的目標是一條小小的胡同,這條胡同所在的馬路我不知走過了多少回,但是過去每天我走過這條馬路,都沒有真正接近過我的目標。每一次的試圖接近,都使我心跳紊亂。
平常我在這個城市從容地夢遊,但每次走到這條馬路,我都緊張地匆匆離去。我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駐足停留。我總是在離我的目標方圓半公裏距離的範圍之內,有時是巡遊,有時候找一個地方坐下來。
而這一次,我借著灰黃的沙塵暴的掩護,在漫天風沙之中悄悄地來到那條馬路,接近了那個胡同。
我甚至找到了胡同裏的那個小房子。
這個地址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成了不可磨損的一部分,但是我卻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它。突如其來的觸及目標使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在風沙中站在那個小胡同裏,麵對著那個小房子,心卻戰栗著。
這就是我在夢中經常徘徊不去的那條小胡同。
這就是經常纏繞著我的夢境的那個小房子。
我在風沙中艱難地睜大著我的眼睛。
風好像漸漸停了,沙也似乎慢慢地沉靜下來,太陽無力地胡同上空的一小塊天幕中出現,像一個昏黃的月亮。
我的心跳逐漸恢複了正常。我看到了胡同邊上的一個安靜的小酒吧,我走進去,要了一杯咖啡。
酒吧小小的門麵在馬路上,它的另一麵窄窄長長地向胡同裏伸延著。我就坐在一個正對著胡同的長條玻璃窗旁,店裏擺放著很多書,我居然拿起了一本書,開始閱讀起來。
我的故事隻是一個很平凡的故事,——若幹年前,一個19歲的女大學生愛上了一個28歲的意氣風發的詩人。
她從他那裏得到了一本簽名的詩集和一個地址。
她不是一個觀念保守的人,但是,多年來,她的心理和生理都拒絕接納另外一個男人。
她在夢中與那個地址抵死糾纏。
而現在,我正隔著一麵玻璃,麵對著那個小房子,心靜如水地看書。
窗外走過一個高大的男人,他在我的窗前經過,他的視線隨著移動不經意地打量著酒吧。
他沒有注意到我。
可是,我卻認出了他的眉毛、他的鼻子和他的唇。在隔著沙塵的昏黃的陽光下,他額上的細微皺紋也清晰可見。
若幹年後,我和他又一次如此相近,感覺是那樣地觸手可及。——這本是我多年來等待的一刻。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腳步聲從窗外傳來,我的視線跟著他駐足在他的家門口。
一個女人為他開門。雖然我盡力集中精神,但是她的容貌給我的印象依然是那樣模糊,我隻能說,她並不顯得讓人意外。
他和他的女人走進了那個房子。
當我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了,風沙又開始肆虐。我和我乘坐的巴士在漫天的沙塵中向機場進發。
我的故事很簡單,在我19歲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男人,那時他剛結婚。
他想起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她那時還很小,那麼短的頭發。她有一雙深刻而專注的眼睛,仿佛穿透所有屏障,閃爍冷而陰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