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桂員外途窮懺悔(1 / 3)

話說元朝大順年間,江南蘇州府吳趨坊,有一長者,姓施,名濟,字近仁。其父施鑒,字公明,為人謹厚誌誠,治家勤儉,不肯妄費一錢。生施濟時年已五十餘矣。鑒晚歲得子,愛惜如金。年八歲,送與裏中支學究先生館中讀書。先生見他聰秀,與己子支德年齒相仿,遂令同桌而坐。那時館中學生雖多,長幼不一,偏他兩個聰明好學,文藝日進。後支學究得病而亡,施濟稟知父親,邀支德館穀於家,彼此切磋,甚相契愛。未幾同遊庠序,齊赴科場。支家得第為官,施家屢試不捷。乃散財結客,周貧恤寡,欲以豪俠成名於世。父親施鑒是個本分財主,惜糞如金的,見兒子揮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將家財散盡,去後蕭素,乃密將黃白之物埋藏於地窖中,如此數處,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與兒子。從來財主家往往有此。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頭疼腹痛,三好兩歉的,到老來也自判個死日;就是平昔間沒病,臨老來伏床半月或十日,兒子朝夕在麵前奉侍湯藥,那地窖中的話兒卻也說了。隻為他年已九十有餘,兀自精神健旺,飲啖兼人,步履如飛,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雖喚做吉祥而逝,卻不曾有片言遺囑。常言說得好:“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那施濟是有誌學好的人,少不得殯殮祭葬,務從其厚。

其時施濟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滿,妻嚴氏勸令置妾。施濟不從,發心持誦《白衣觀音經》,並刊本布施,許願:“生子之日,舍三百金修蓋殿宇。”期年之後,嚴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頭,夫妻說起還願之事,遂取名施還。到彌月,做了湯餅會。施濟對渾家說,收拾了三百兩銀子,來到虎丘山水月觀音殿上燒香禮拜。

正欲喚主僧囑托修殿之事,忽聞下麵有人哭泣之聲,仔細聽之,其聲甚慘。施濟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觀看,隻見一人坐在劍池邊,望著池水,嗚咽不止。上前看時,認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間一條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館中讀書。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胥口,以便耕種,桂生就出學去了。後來也曾相會幾次。有十餘年不相聞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驚,喚起相見,問其緣故。桂生隻是墮淚,口不能言。施公心開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觀音殿上來,問道:“桂兄有何傷痛?倘然見教,小弟或可分憂。”桂富五初時不肯說。被再三盤詰,隻得吐實道:“某祖遺有屋一所,田百畝,自耕自食,盡可糊口。不幸惑於人言,謂農夫利薄,商販利厚。將薄產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銀三百兩,販紗段往燕京。豈料運蹇時乖,連走幾遍,本利俱耗。宦家索債,如狼似虎,利上盤利,將田房家私盡數估計。一妻二子,亦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親戚賠補。某情極,夜間逃出,思量無路,欲投澗水中自盡,是以悲泣耳。”施公惻然道:“吾兄勿憂,吾適帶修殿銀三百兩在此,且移以相贈,使君夫妻父子團圓何如?”桂生驚道:“足下莫非戲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於我,何戲之有?我與君交雖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見吳下風俗惡薄,見朋友患難,虛言撫慰,曾無一毫實惠之加,甚則麵是背非,幸災樂禍,此吾平時所深恨者。況君今日之禍,波及妻子。吾向苦無子,今生子僅彌月,祈佛保佑,願其長成。君有子而棄之他人,玷辱門風,吾何忍見之!吾之此言,實出肺腑。”遂帀篋取銀三百兩,雙手遞與桂生。桂生還不敢便接,說道:“足下既念舊情,肯相周濟,願留借券。倘有好日,定當報補。”施公道:“吾憐君而相贈,豈望報乎?君可速歸,恐尊嫂懸懸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夢也想不到此。接銀在手,不覺屈膝下拜。施濟慌忙扶起。桂生垂淚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雖重生父母,不及此恩。三日後,定當踵門叩謝。”又向觀音大士前磕頭說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補答,來生亦作犬馬相報。”歡歡喜喜的下山去了。後人有詩讚施君之德:

誼高矜厄且憐貧,三百朱提賤似塵。

試問當今有力者,同窗誰念幼時人?

施公對主僧說道:“帶來修殿的銀子,別有急用挪去,來日奉補。”主僧道:“遲一日不妨事。”施濟回家,將此事述與嚴氏知道。嚴氏亦不以為怪。次日另湊銀三百兩,差人送去水月觀音殿完了願心。到第三日,桂生領了十二歲的長兒桂高,親自到門拜謝。施濟見了他父子一處,愈加歡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從容問其償債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賜,已足本錢,奈渠將利盤算,田產盡數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說罷,淚如雨下。施濟道:“君家至親數口,今後如何活計?”桂生道:“身居口食,一無所賴,家世衣冠,羞在故鄉出醜,隻得往他方外郡,傭工趁食。”施公道:“為人須為徹,胥門外吾有桑棗園一所,茆屋數間,園邊有田十畝,勤於樹藝,盡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此暫過幾時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免作他鄉餓鬼。隻是前施未報,又叨恩賜,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長年十二,次年十一,但憑所愛,留一個服侍恩人,少盡犬馬之意,譬如服役於豪宦也。”施公道:“吾既與君為友,君之子即吾之子,豈有此理?”當喚小廝取皇曆看個吉日,教他入宅。一麵差人分付看園的老仆,教他打掃房屋潔淨,至期交割與桂家管業。桂生命兒子拜謝了恩人。桂高朝上磕頭。施公要還禮,卻被桂生扶住,隻得受了。桂生連唱了七八個喏,千恩萬謝,同兒子相別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錢帛之類。

過了數日,桂生備了四個盒子,無非是時新果品,肥雞巨鯽,教渾家孫大嫂乘轎親到施家稱謝。嚴氏備飯留款。那孫大嫂能言快語,讒諂麵諛。嚴氏初相會便說得著,與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連施家未周歲的小官人,一見了孫大嫂也自歡喜,就賴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瞞姆姆說,奴家見有身孕,抱不得小官人。”原來有這個俗忌,大凡開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壞了脾胃,要出青糞,謂之“受記”,直到產後方痊。嚴氏道:“不知嬸嬸且喜幾個月了?”大嫂道:“五個足月了。”嚴氏把十指一輪道:“去年十二月內受胎的,今年九月間產。嬸嬸有過了兩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兒,奴與姆姆結個兒女親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棄,隻怕扳高不來。”當日說話,直到晚方別。大嫂回家,將嚴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聽了,各各歡喜,隻願生下女兒,結得此姻,一生有靠。

光陰似箭,不覺九月初旬,孫大嫂果然產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嚴氏又差女使去問安。其時隻當親眷往來,情好甚密,這話閣過不題。

卻說桑棗園中有銀杏一棵,大數十圍,相傳有“福德五聖之神”棲止其上。園丁每年臘月初一,於樹下燒紙錢奠酒。桂生曉得有這舊規,也是他命運合當發跡,其年正當燒紙,忽見有白老鼠一個,繞樹走了一遍,徑鑽在樹底下去不見了。桂生看時,隻見樹根浮起處有個盞大的竅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邊張望。桂生說與渾家,莫非這老鼠是神道現靈?孫大嫂道:“鳥瘦毛長,人貧就智短了。常聽人說金蛇是金,白鼠是銀,卻沒有神道變鼠的話。或者樹下窖得有錢財,皇天可憐,見我夫妻貧苦,故教白鼠出現,也不見得。你明日可往胥門童瞎子家起一當家宅課,看財爻發動也不?”桂生平日慣聽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個到童瞎子鋪中起課,斷得有十分財采。夫妻商議停當,買豬頭祭獻藏神。二更人靜,兩口兒兩把鋤頭,照樹根下竅穴帀將下去。約有三尺深,發起小方磚一塊,磚下磁壇三個,壇口鋪著米,都爛了。撥帀米下邊,都是白物。原來銀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聲“慚愧”,四隻手將銀子搬盡。不動那磁壇,依舊蓋磚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東西,約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計要將三百兩還施氏所贈之數,餘下的將來營運。孫大嫂道:“卻使不得。”桂生問道:“為何?”孫大嫂道:“施氏知我赤貧來此,倘問這三百金從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銀杏樹下掘得的,原是他園中之物,祖上所遺,憑他說三千四千,你那裏分辨?和盤托出,還隻嫌少,不惟不見我們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賢妻所見如何?”孫大嫂道:“這十畝田,幾株桑棗,了不得你我終身之事。幸天賜藏金,何不於他鄉私下置些產業,慢慢地脫身去,自做個財主。那時報他之德,彼此見好。”桂生道:“有智婦人,勝如男子。你說的是。我有遠房親族在會稽地方,向因家貧,久不來往。今攜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處置辦良田美產,每歲往收花利,盤放幾年,怕不做個大大財主。”商量已定,到來春,推說浙中訪親,私自置下田產,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帳一次。回時舊衣舊裳,不露出有錢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紹興府會稽縣已做個大家事,住房都買下了,隻瞞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兩家兒女同時出痘,施濟請醫看了自家兒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兒,此時隻當親媳婦一般。大幸痘都好了。裏中有個李老兒,號梅軒者,素在施家來往。遂邀親鄰醵錢與施公把盞賀喜,桂生亦與席。施濟又題起親事,李梅軒自請為媒,眾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願,回家與渾家孫大嫂商量。大嫂道:“自古說:‘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施生雖是好人,卻是為仁不富,家事也漸漸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會稽地麵,到彼攀個高門,這些田產也有個依靠。”桂生道:“賢妻說得是。隻是他一團美意,將何推托?”大嫂道:“你隻推門衰祚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親,隻說兒女年幼,等他長大行聘未遲。”古人說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當初貧困之日,低門扳高,求之不得,如今掘藏發跡了,反嫌好道歉起來。施濟是個正直之人,隻道他真個謙遜,並不疑有他故。

荏苒光陰,又過了三年。施濟忽遘一疾,醫治不痊,嗚呼哀哉了。殯殮之事不必細說。桂富五的渾家攛掇丈夫,乘此機會,早為脫身之計。乃具隻雞鬥酒,夫婦齊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過了先回,孫大嫂留身向嚴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拔,朝夕感念,犬馬之報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婦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廬?寧可轉徙他方,別圖生計。今日就來告別。”嚴氏道:“嬸嬸何出此言!先夫雖則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嬸嬸時常伴話,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親非故,白占寡婦田房,被人議論,日後郎君長大,少不得要吐還的。不如早達時務,善始善終,全了恩人生前一段美意。”嚴氏苦留不住,各各流淚而別。桂生挈家搬往會稽居住,恍似帀籠放鳥,一去不回。

再說施家,自從施濟存日,好施樂善,囊中已空虛了。又經這番喪中之費,不免欠下些債負。那嚴氏又是賢德有餘才幹不足的,守著數歲的孤兒撐持不定,把田產逐漸棄了。不勾五六年,資財罄盡,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人天相,絕處逢生。”恰好遇一個人從任所回來。那人姓支名德,從小與施濟同窗讀書,一舉成名,剔曆外任,官至四川路參政。此時元順帝至正年間,小人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願為官,致政而歸。聞施濟故後,家日貧落,心甚不忍,特地登門吊唁。孤子施還出迎,年甫垂髫,進退有禮。支翁問:“曾聘婦否?”施還答言:“先人薄業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淚下道:“令先公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此天地間有數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孫必然昌盛。某忝在窗誼,因久宦遠方,不能分憂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愛女一十三歲,與賢侄年頗相宜,欲遣媒妁與令堂夫人議姻,萬望先為道達,是必勿拒!”施還拜謝,口稱:“不敢。”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錢幣帛之禮,同媒人往聘施氏子為養婿。嚴氏感其美意,隻得依允。施還擇日過門,拜嶽父嶽母,就留在館中讀書,延明師以教之。又念親母嚴氏在家薪水不給,擔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歸省一次。嚴氏母子感恩非淺。後人評論世俗倚富欺貧,已定下婚姻猶有圖賴者,況以宦家之愛女下贅貧友之孤兒,支翁真盛德之人也!這才是: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