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照在她的臉上,也並不能增加涼爽。隻不過是減少太陽光直射的刺激罷了。她的眉毛很好,臉並不太圓,而且下巴還嫌稍稍尖了些。她並不美,隻是內心充實的力量,煥發的反映到兩頰上,使人見了隻能引起讚歎,而且對著青春年代不由自已的引起了感慨之情來。

她的父親是南洋人,在美國學了農回國的,在芝罘開了個葡萄園,專造葡萄酒。

父親嘲笑她的時候,就說她是從葡萄園裏長大的,並且說她受的教育就是葡萄園的教育。因為在西文,葡萄園被認為是宗教虔感的象征。對於美好的事務,她的確是有著宗教的虔感的。

其實她到父親這裏來,已經是十七歲了。以前的歲月從南洋或者廣州地帶消磨的。父親的葡萄田已經很可觀了,而且超過了法國中級地主的葡萄田那麼多。或者說父親已經超過了園主階級而成為資本家了。

父親在芝罘娶了一個北平女人,在一道生活,那個女人年紀很輕,人也樸素。對於卓雅還常常的現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從小母親就死了,所以對著這樣的女人,有時也引起了可憐之情,有時也引起了對於利他主義的一種嚴肅的尊敬。卓雅喜歡北平人講話的聲音,聽了父親還是那種摩歐嗬,摩歐嗬……的口調,便愈加感覺到官話的灑脫和清麗。一想自己每天講的也是和父親同樣的話,便天天刻苦的學習京話的發音。

中國抗戰的第一聲炮在上海虹口響起了之後,海外的僑胞回到祖國效忠的,非常之多。他們多半都是專門技術的。有一個造冰大王的兒子從菲律賓回到祖國的土地上來充軍,因為言語不通和長官衝突起來,被關起“禁足”。別人就問:“你的家那麼有錢,那麼闊氣!你為什麼反而到本國來活受罪?”他說“too cold!”他連中國話都不會講,隻能講英語。有一個集訓的大學生問他說:“你家闊氣到什麼程度?”他說:“every thing is white!”那個學生想了一想說:“silver?”他鼓了鼓嘴巴聳了聳肩膀:“no,ice!”他的父親是個有名的人工造冰廠的廠主。他不會說祖國的話。

卓雅也是從南洋來的,她不但會說祖國的言語,而且還自以為會說一口很流利的北平話。不過她的北平話,說的確實不算好,隻是比廣東話稍稍北平一點兒。她為人率直而天真,平生最討厭一個人,就是她過去的一個同學。那位同學在學校裏專攻莎士比亞。在嘴上翻騰的話,卻永遠是王爾德式的,譬如說:“凱撒隻有一個美德,他不喜歡阿諛。”“懦怯比勇敢更好,因為勇敢退卻的時候,懦怯卻添補了它的崗。”或者說:“Wit並不是一種艱澀的藝術,它乃是一種細膩的粗魯。”

卓雅對於這種男人表示了澈骨的厭惡。而在卓雅出發的那時候,在車站上,許多高貴的交際的手和嘴在給她送行並祝福的時候,這位先生也去送了鮮花的,卓雅便把它令侍役拿出丟在車外。

社交的社會裏傳誦她的名字,並且許多理想主義的青年都在暗暗的迷戀著她,向她獻送寶貴的禮物和言詞,常常窺伺著機會,希望能向她描寫出他們感情最細致的一麵。

如今這些生活都已去得遠了,大炮堅實的在地上轟隆轟隆的響著,死的羽翼已經撲近了她,而且並不覺得。現在比任何時都更安定,都更平靜,她隻是兩頰出奇的發紅,眼睛沒有顯得幹枯,反而光閃的比平常濕潤。握了一下長在身邊的一棵稻草,沒加思索的便哀然的把它貼在灼熱的臉上一親,隨手又放開。那稻穗在梗端上輕輕的擺動了兩下,簌簌的落下幾粒顆粒來。她注視著它,好久好久眼光並不移去。

對於過去的生活沒有什麼留戀過,所以對於它們的消逝和萎落也不存留感傷。她對那些猥瑣的蒼白色表示厭惡,她喜好新奇的飽滿的和閃著光輝的東西。

她喜歡愛而門的提琴聲,蒼鷹的打回旋的姿式,仿佛空氣在托著它一樣。貝貝羅斯打野球的樣子,寶喜的表情,中國老年農夫純樸的笑。自己又是一個打網球的能手。

這些都是她讚歎的,而且甚至私自給他們祝福過的。她沒有對著青年人寄托過什麼過度的感情。隻是有過一次,在一個夜會裏,一個年青的男人,對她口裏吃吃的說:“你的的確確的像一個北平人。”她聽了非常歡喜,而且曾暗地裏和他接了一吻。別的朋友過後都斥責那個青年紳士不會講話。“說一個北平女人像一個廣東人,她是喜悅的。說一個廣東人像菲律賓人,她是喜悅的。可是你怎麼說,你……唉,虧得你還說得吃吃的!”但是那位吃吃的心裏明白,他說得實在是再好也沒有了。

風絲絲的吹過,若有若無的吹過,一切都是沉寂的。隻有草蟲懶洋洋的鳴聲,一切都是昏慵的,疲憊的,像溶化了的燭蠟似的,像一罐剛剛開封的熟透了的草莓子醬。

遠遠的大炮聲轟隆轟隆的響著。不是想把這個地麵炸毀,而是想把這大地很從容的震毀。

湖沼的熱氣起來了,這一地帶的熱氣是很有名的,世界上有權威的軍事學家,也都把這不可抗的“熱”算作了戰利的因素之一,而且甚至願意推測出,這熱氣對於那一個士兵的體力是一種有利的生存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