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文壇上的新人(3)(1 / 2)

沙汀在藝術著作上所犯的一切的弊病,完全都包含在吉爾波慶的這一段話裏。

在一年前沙汀出版了一本包含著十二個短篇的小說集,題名為《法律外的航線》;以其新奇的作風,是應當獲得讀書界的相當的注目的;因為在他的這種作風裏,是有著所謂新寫實主義的路線的,而新寫實主義對於我們直到如今也不過是一個空洞的名辭而已。但據我所知,關於這書隻有茅盾曾寫了一篇書評,除去或者能夠提醒人們注意到這書的一點之外,那文章是等於沒有寫的,他並沒有提出那必要提出的問題。他開頭就說,“無論如何,這是一本好書!”而其次他的辯解是與本書所存在著的問題毫無關係的。

沙汀在最近一年間又繼續著寫了十篇左右的短篇,作風完全沒有改變,隻是在某一兩篇之中略顯示出進步;我們若坦白地說,他是在暗中摸索著,在完全沒有正確的指導之下獨自努力著。最初他像是應著理論的要求而動手寫作的,而對於這理論他也似乎沒有深刻的認識,像一般浮躁的理論家一樣地,他誤解了“新寫實主義”這名詞的意義。他之探求於新的作風,遠過於他之對於社會生活的體驗;由於生活本身上認識的深刻,自然地會使其藝術方法變成了新的這一點,他仿佛是並不理解的。茅盾所說:“作者用了實寫的手法,很精細地描寫出社會現象——真實的生活的圖畫。”這評語裏頗有矛盾,我們在這個作者的作品裏,隻能看見現象的描繪,而沒有真實的生活的圖畫;也許,他描寫出的社會現象是很精細的,然而這種精細多是浪費,不能有助於真實。

很少可疑,這作者是在追隨新寫實主義的理論而寫作,他企圖在他的筆下強調起集團生活的描寫,於是在他的作品裏,不但沒有個人生活的骨骼,就連個性的人物都沒有,而且他也沒有像一向的小說中所取用的材料——即以某一事件為中心的故事的發展——而隻有社會的表麵觀察。因此他描繪出的,完全是社會的現象,與真實的生活的圖畫就有天淵之別了。在這裏那吉爾波慶所說的“事件及人物之中,若沒有個人的,特殊的東西,就沒有形象性,因之,也就沒有藝術。”這話,是非常適用的了。然而,若說這作者是根本沒有“結合一般的事物與個人的事物的手腕,”也是冤枉的,不過他雖可能有這手腕,而害於理論認識的錯誤,他沒有感到結合一般的事物與個人的事物的必要,反之他是以為在藝術裏隻有一般的事物也便可以的了。

這樣創作的結果,由其表現的方麵看來,是“現實的真實之不完全的表現,”而若由讀者方麵講話,那便是無感應,讀者隻像是讀了較精細的新聞紙的報告似地,得不到藝術的感染力,他們會時時感到幹燥乏味,而有拋掉他們手中的讀物的要求,這點,可以試證於這作家的一般的讀者的經驗:他們會三番五次讀著一篇小說,而不能回憶出那小說中倒底曾講了些什麼,記不清一個明晰的場麵,捉不到一個個性的人物,而且就在讀著的時候,隻為了要清楚地理解,也必須把那一頁的文字返覆地細讀。

作者在創作時,我想並非完全疏忽了這點,他時時地設法彌補,他使用著奇特的文句,而多機警的形容和譬喻,有時更利用一些可笑的人物的動作和談話,以維持讀者的興趣。這苦心,是未能獲得很大的效果,有時反倒使文章愈加晦澀。但間或也有彌補得較好的地方,在瞬間作成生動的形象,可是多又不能持久;在全文裏缺少嚴密的連續性,這大概就是吉爾波慶所謂的“構成的渾沌與不完整”吧!因為這樣,若把沙汀的小說,切成了斷片看,那仿佛是描繪得很真實而有趣,而用它們構成一個整個的東西,則像是堆在一起的不黏固的沙礫。

緣於這種一般構成上的混亂,沙汀在二十多篇小說裏幾乎沒有創造了一個活的人物。那些出現在他的小說裏的人物,都是成群成夥的,一群兵士或一群難民,一群小商人或一群貧農、一群壓迫者或一群被壓迫的人,他們像走馬燈似地,來了又去了,我們不能記憶住他們,我們捉不到他的個性。他們雖有行動和言談,而且雖然其行動或言談的本身是真實的,然而那不是個別的人物的行動或談話,都正是些“集團之無個性的一般化”的例,那言語,那行動,是不能作成一種完整的藝術的有意義的部份。他曉得在一般的情況下,一般農民是有著如何的行動或如何的言語,而某一個農民在某一種情況下,他的特殊的行動,他的特殊的言談,他是不理解的,或者換一句話說,他是不會適當地想像出來的。所以讀者在其中記憶不住那一種行動是張三的,那一種言談是李四的;就是作者自己也難於分得清楚而表現得明晰。於是他的人物都是有如這類的形容詞:長子某,矮子某,胖子某,瘦子某,或是麵上長著麻皮的,害著瘧疾的等等,然而像這種描寫法,既使人感到幼稚而又不能得到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