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黑幕小說是暴露文學。但我們不能因為給它安上了這麼一個較新的術語,就把它的價值看得太高。作為一種藝術看,它是低級趣味的,它的暴露性,是下意識的,屬於主觀的指摘,而且是不澈底的。
這種小說發生於清末,是有著堅實的社會的根據。統治階級——即當時的官僚階級——的腐敗,權威的濫用,以及對於人民的生活的剝削,是達到了最高的階段;加之,在外有新興的帝國主義的侵略,分割了中國的屬地,在內遍地有大批的匪盜,使這個封建的帝國落在風雨飄搖之中,使平和的封建的農村社會漸漸地起了經濟破產的形勢。可是造成種種破落的情況的,民眾是不負絲毫的責任,罪過全在吃著皇家的薪俸,為民之父母的官僚的身上;一向民眾雖然受著他們剝削和壓迫,但隻能服從他們,遇見貪官汙吏,便忍氣吞聲,希望早日調換一個清官來。當實在被壓迫不過的時候,也許會鼓動起一場小小的風波,以打倒某一個官僚為目的,一般地講,對於統治階級還是信任的。
最明了這種統治階級的官僚之不可靠,不是安分守己的民眾,而是與官僚處於同階級的士人。如果所有的讀書人,都變成了官僚,那將沒有人能揭破其中的醜惡,幸而還有一些仕途不利的書生,或是較有良心的優秀的份子,他們最初是取自善其身的放縱的態度,到了實在過意不去的時候,才覺得隻是放縱是不行的,非揭穿他不可了。所以在《官場現形記》的序文中就有著類似這樣的話。
……若曰:是固可以賈禍者,我既不係社稷之輕重,亦無關朝廷之安危,官雖苛暴,而無與我之身,官雖貪黷,而無與我之資產,則亦聽之而已矣,又何必拂其心而攖其怒乎?於是官之氣愈張,官之焰愈烈。羊狼狽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蠅營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為者,而官為之……
不過這種小說作者的動機,也不能完全說是光明正大的,其中也不免有妒嫉心作祟,而是針對著某一個私人,但從其表現上看來,那所寫的縱實際上是有某些私人的背景,也絕不是少數人的特行,是可以作為一般官僚的常態的代表的。
因為這種暴露是出自士大夫的同階級的人,那是被描寫得非常細微,可以說是針針見血,然而也就因此意識方麵,就有著缺欠。他們在原則上並不認為有推翻這種官僚製度的必要,反之還是希望這種製度的前進和改良,和一般愚民之希望真龍天子和俠客出現的意識相差不多。
次於官僚階級的腐敗,當時最惹人痛恨的,是禮教倫常的破壞,以及社會上欺詐行為的增多和巧妙化。帝國主義的侵略,使中國古封建的農村社會不能再安然地繼續下去,被外力所迫成的新的城市創設了,由城市裏便產生了新的小市民,他們領有稀薄的封建的農民氣質,受著更少的禮教的傳統束縛,既遇到競爭生存的社會,便自然地學得而施用了許多欺詐的行為;這種社會由那保守的農民和禮教的書生看來,無異於地獄的再現。於是那憧憬著舊社會的善良的人,在驚異之餘,對於這些事件又感到一種誘惑,一般人民為得到好奇心的滿足,像《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種作品,就在社會上流行起來了。
這部作品,也像《官場現形記》一樣地,大部份仍是暴露了官僚階級的腐敗,這便是因為無論新城市的小市民學得如何欺騙的巧妙的方法,卻總有著官僚作著他們的保護人的緣故。在官僚階級的腐敗之下,再加上一層小市民的獨特的活動,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特色。如果說前者是純封建社會的產物,那麼後者便是半封建社會的了。
這種作品的形式,在那時多少是屬於獨創的。尋不到適當的藍本供諸模仿,所以沒有從前說部的故事那樣嚴密的連續性,隻是生硬地把許多性質相仿佛的事件集合在一起。講到那寫作的藝術,不但是事物的一般化,甚至可以說是事物的拉雜化,文學的形象性是完全缺乏的。若不是借著那所敘述的事件本身的趣味,恐怕作為一部通俗的作品都是有愧色的吧。這書的材料,無疑地完全是一些現成的社會的事件,那作者隻是如實地把它們羅列出來,並未經任何的藝術的潤色;我們幻想著,其中任何一個較有意義的故事,若是遇到哥果爾那樣的作家,是不難寫成一部《檢察官》或《死靈魂》的。可是數十本《檢察官》或《死靈魂》的材料,落在沒有藝術根底的中國作家手裏,卻隻能產生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事實不但證明了這種作家的藝術才幹的薄弱,同時是使我們看出他們對於社會觀察的膚淺以及缺乏深刻地藝術表現的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