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過這火烘久了也是要不得的,你得擔心你自己。”從前她也許沒有現在能耐勞,在搬到鄉下來之後,她的確在不得不的環境裏,洗刷了許多浮華的太太氣,她學會做許多事了,不過,做一個太太應該有的溫柔,也就漸漸的減少去,自從去年她丈夫病了後,她就更在強硬之中自主了起來,由一個完全附屬的地位站到半中心,有權主持大小的家事,哪怕縱是一個很小的家。
他也常常感到一些意外的不馴,卻反更愛她了,有時受了像申斥似的容顏,這是在他的少壯時代和他的性格上都是不能容忍的,他也無聲的寬容著她,連最小的貞姑,也意識到爹是越來越和氣,甚至可以疏忽一點的了。
這幾天他常常想著一樁事。他盼望著他的長女,她是一個已嫁的長女,她從小就沒有母親,並不能同後母住得很好,嫁得又不如意,前幾天就帶了信,說是要回家來,什麼理由都沒有說。他是最愛她的,愛到使兄弟們有著無言的嫉妒,其實也不過由於同情,他憐憫她一些罷了。
“為什麼呢?這孩子,”他時時這末寂寞的望著在空中飄的火焰。火有時舐著一把銅水壺底,這壺穿著一身厚的黑衣,被懸在一根倒掛下來的柳木叉杆上的。不時從那裏放射出一團團的白汽。
太太也幫著望了兩天,後來就忘記了,偶爾聽到提起,卻又失去了興味,而且她想著那個已被辭退的姑娘。她擔心這位姑奶奶能不能做她自己一部分的事。她應該曉得前年的大水和去年的旱荒很影響他們的家,使他們更難於支持,越陷在拮據裏,簡直是慚愧的苟延著日子。
他希望著,一個人悄悄的想,想著她小時垂著兩條小辮在家中使性子,她從小就有一種氣概,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不失去一種尊嚴驕貴的小姐氣概,她進了學校功課最好,人人誇她,她很會交際,有許多次她代替了後母,走到一些必須的地方去應酬。他又替她選好了一個名門世家。誰知這公子卻是一個最壞的浪蕩子。命運於是便把她毀了。她的終身隻成為她爹最心痛的事。就是她不回家,不在他麵前埋怨咭咕,他也幾乎無天不懷念著她的。
終於有一天她回到家來了。
二
這天剛好又是好天氣。他們家的長工趙得福又下了田,他們的媽,這時正坐在門外邊弄草,蓮姑,那個比貞姑大三歲的女孩也坐在一株桂花下縫鞋幫。貞姑是受了命令要她陪父親的,但是她常常要跑到外邊來,她才七歲,什麼也不能做,可是她喜歡看她媽,看著她姐姐,她更喜歡跟著小哥哥去招呼雞,那些在竹林裏跑著的雞,和那些披著白羽毛常在塘中遊著的鵝。而且看大河,幾個鷹,平著大翅在青空裏劃著圓圈越飛越高,越高越小,她看不清了,閉著那疲倦的眼,向往著那些看不見的遠處,但是隻要一聽到“嘯嘯……”的鳴叫,便又猛張開眼去找著它們,那些她最愛的鷹。這天她跑過了坪壩,她丟擲著幾根偷來的油菜花,想到塘那邊,昨天小哥在那裏采了一束紫色的野花,捉到了一個黑蝴蝶,還有一個綠色的小得可憐的蚱蜢的東西。她在草叢裏走,這裏全開著小的白色的霽菜的花。她獨自一人在這裏玩耍得非常酣暢,但不意的她卻受了驚駭了。
“貞姑!貞姑!”
她從草上抬起頭來看,她手上還拈著一根三個頭的苜蓿,她看見從坳邊走了來的她的大姐。她還認得她,她擎一把黑洋傘,挾一個衣包,珍兒背在來發背上,她們一路走了攏來,她喜歡珍兒的,她快樂得很,她朝回家的路上跳著跑了回去,大聲的叫著:
“媽媽,大姐回來了!”
蓮姑也站起身來看。
她媽也慌忙起來,一身全是草,她還隻將一半的枯枝團成把子。手上刺了許多條印,血在薄皮上隱隱的跳。她邊用圍裙拭著手去迎接這遠歸的小姐,她看見這蕭條的行旅時,暗暗的驚詫著。
來客望著她,也敏銳的感到一種氣氛,“貧窮”這個字眼一下就跳進了腦子。她覺得很是酸楚,她們互相握著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爹呢?他老人家病好啦吧?”
“在火房裏,他怕冷。”蓮姑搶著告訴她。
“是,今年不知怎麼的,你爹一直到現在都還離不開火,我真擔心他又得病,不是清明了嗎?”她開始抖著身上的和頭發上的草屑。“你怎麼就這末三個人走來啊,珍兒倒長大不少了。”她順手接過那大的衣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