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鈍詞:擁緊,用生命溫暖那些生鏽的詞語(1)(1 / 3)

想起陶

想起陶,就想起了鄉村,想起來那些樸拙的麵孔,溫厚,柔軟,粗糙卻有著細密的紋理,自心間輕輕流淌。陶是怎樣走來的,是哪一個祖先為了將易逝的光陰,找到一個盛放的器皿;或者,為了把食物的溫暖,及時送給在田埂上勞作的親人。在遠古的暮色下,苦思冥想,把腳邊的泥土摶了又摶,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架爐,生火,祈禱火神,終於在一個煙青色的黃昏,含淚將陶捧出。

陶,承載了多少歲月滄桑,見證過幾許悲喜哀樂。在生命的版圖上,你找不到一個沒有陶的村莊。暗紅或深褐色的質地,一點也不精美,一點也不華麗,甚至看上去和一個莊稼人那般笨拙,卻安放著鄉村的海與河。簡單的鄉村,質樸的炊煙,沒有了陶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煙火日月?父親在老場上碾麥,在老河灘上趕著他忠誠的老牛耕耘土地,母親把食物裝進陶裏,就裝下了一生的溫暖,還有她全部的青春年華。夕陽下,田埂上,父親一邊剔著牙,一邊笑看母親的臉——這一望咋就過了那麼多年?一隻嶄新的陶罐老了,它鍾愛一生的女人老了,甚至那頭老牛也眼神渾濁,哞聲悠遠而蒼涼。

裝在陶裏的日子也那樣短暫。泥土經過了柴火的燃燒,土陶經過了日月的浸潤,這鄉下的日子還是一晃一天。日升了,月落了,村前小河裏的水幾漲幾落,一個人的一生就躲進了陶裏。被封存,被儲藏,會不會也在某天,複而化為了泥土,再次融進一片鄉土的靈魂。

我是從陶裏走來的,那陶片上簡單的圖案,一尾三文魚或一株三葉草,曾經是我鮮活生動的祖先。土地那麼大,又那麼小,春夏秋冬,隻一蜷,就縮回了陶裏。鄉下的母親善於醃漬,把清靈靈的菜,把白生生的雞蛋鴨蛋,在某個晴天的午後,虔誠地封存,撒一把生命的鹽,這日子就有了延續的熱能。我在旁邊看,看一大堆青青的菜蔬一閃身就躲進了陶裏,陶土的骨骼也覺得那樣溫暖;看著那些白生生的雞蛋鴨蛋,沒過幾天便被母親煮熟了,剖開,金燦燦的蛋黃流光溢彩,恰似漫天的雲霞;很多次放學後,我踮著腳尖,用髒兮兮的小手探進放在高處的陶罐,一聲脆響,破碎的陶片、僅有的些許砂糖撒落一地——母親還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著淚光盈盈少不經事的我……

陶走得很累,從漫長的時光星河走來,溫暖著簡單的鄉村,戰火與硝煙,困苦與劫難,易碎,卻依舊從容。少年時,常聽得一聲聲鋦鍋補碗的吆喝聲,踏著鄉村的暮色而來,肯定是老鋦匠背著一張弓弦走進了村裏。鋦,補,分崩離析的歲月也一樣可以縫補。你看他小心翼翼地帶上花鏡,把腳放平,把腿放穩,把破碎的陶的器皿夾在腿間,哧啦,哧啦,拉著古樸的琴聲。以至於到了後來,當我一不小心打碎了家什,就會自告奮勇地站在母親麵前:拿來,我去補。在鄉下,母親是寬容的,就像對待她的莊稼,就像對待她親手侍弄的那些活物。陶,你發現沒有——圓圓的口徑,厚厚的底兒,中間一直圓圓鼓鼓。我想那是母親才有的胸懷吧,把苦難和風雨咽在肚子裏,把親切與寬容慈祥地呈現,讓每一個鄉村的兒女都在土陶一樣質樸的溫暖裏成長。而她,在漫長歲月的某天,悄然破碎,甚至找不到一點可供回憶的殘片。

陶,不爭辯。在輝煌的宮殿裏你看不見陶的影子,青銅的,鎦金的,千年溫玉的高貴與典雅在宮闈裏穿梭。陶隻屬於民間,屬於鄉村,屬於一個手捧陶罐匆匆趕往河邊的女子。她腳步匆匆,是去浣洗衣衫,還是去盛一罐清淩淩的河水,洗滌那如黛的青絲;或者隻是為了在河邊看一看自己俏麗的容顏,怕明月送歸的人發現些許的憔悴。女人的村莊,母親的村莊,一生辛勞的母親怎麼可以離開與陶相伴的光陰?

輕柔的月光下,母親燃起一盞燈,小小的陶盞裏有一條棉質的燈芯。手中的紡車嚶嚶轉起來了,手中的梭子哢嗒哢嗒在織布機上穿梭;或者左手鞋底,右手針線,母親把針尖在鬢發間輕輕一抹,飛針走線著鄉村的光陰。那次回家,我又看見那隻小小的陶盞,在角落裏,落滿了塵埃,青色的釉,小小的口,心頭卻流溢出一種別樣的溫暖。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母親在這樣的陶盞下熬白了頭發,熬老了歲月,當她們蹣跚走過樸質的鄉村小路,會不會還能遙望到一處遠方的燈火,甚至,還有一個人美麗的青春。

金木水火土,陶是鄉間的土著。每一個陶都有自己的來路,是河灘,是溝渠,還是來自於一抔遠古的泥土,那上麵還殘留著祖先的味道。手是生在鄉間的手,也隻有土生土長的手掌才能把陶的歲月摶轉得那樣流暢。孤單了吧,貧窮了吧,或者太過簡樸,都不說,隻把易散的光陰凝聚在一起,放進一座時間的熔爐,土就堅硬了,釉就潤滑了,即使通體透著原始與單純,也預示著將要包容下鄉村的冷暖之河。我相信,每一個燒陶人都是虔誠的,隻有把血液與靈魂在烈焰中燒灼,才能修得完整的身心,不貪圖什麼,隻求平安、團圓和一些小小的幸福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