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大於死別,悲莫甚於生吊”,草木無情,有時飄零。天之於物,歲去東流水,地久人共死。然人為動物,唯物之靈,麵對生命的消隕流逝、至親的陰陽相隔,怎能不感慨悲戚,心生漣漪?莊子的鼓盆而歌,陶潛的“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雖然表達的是對死亡的超脫,但何嚐不可以看作是無法與死亡抗爭的無可奈何。潘嶽的“荏苒冬春謝”,荀粲的癡情,王衍的鍾情,元稹的悲傷,哪一個不是對死者的哀悼,對生者的遺恨,甚至納蘭性德的“人到多情轉情薄”也是對至親思念至極後的自我安慰。樂生惡死是人的本能,死亡是人生的大限,是生命的終結。“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這種難以言說的痛,隻能“賦詩欲言誌”,“悼亡詩”由此而生。至情至性的詩人,麵對與至親的生死永別,悵然於懷,發而為詩,以自己之親身體驗,嗟歎死別之苦,歌詠蓬轉之悲。
悼亡,顧名思義,就是對已亡人的悼念。中國的悼亡詩傳達的是一種悲情,即麵對親人離世時那份無可奈何的傷懷之情。自西晉文學家潘嶽最早以“悼亡”為名來寫詩,曾作悼亡詩三首,後人便以“悼亡”作為專有名詞來表示悼念逝去的妻子。然而,從嚴格意義上講,將“悼亡”作為丈夫悼念妻子的專稱是不合適的。真正廣義的悼亡詩,是指生者悼念亡者,亡者可以是親朋摯友,可以是明君賢臣,甚至可以是憑吊先烈和悼念故國。本文的“悼亡”一詞,正是建立在該意義之上,而不僅僅是指夫妻之間的撫存悼亡。
中國古代的“悼亡詩”作為一種獨特的寫作類型,據胡旭《悼亡詩史》(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4月)的歸納,具有以下兩個獨特的特征:第一,在內容上,主要表現以下幾個方麵:或寫詩人自己的哀痛和夢境,如蘇軾的《江城子》;或寫亡者的墓地、遺物以及德行,如唐寅的《綺疏遺恨》。第二,在審美特征上,以情動人,塑造哀傷之美,悼亡之初的長歌當哭,久經積澱後的低吟淺唱,無不產生淒其悲涼的體驗。要眇宜修的手法,把細膩幽微的情感寫得恰到好處。比如納蘭性德的《山花子》“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情多。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又如賀鑄的《半死桐》“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這種陰柔美與悼亡詩的氣質天然相合。
本書所收的悼亡詩,在時間上,上起周秦,下迄清末。在這條漫長的曆史長河中,悼亡詩的產生發展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從《詩經》時代的肇始,到先唐的興起,以至隋唐時期的繁盛,再到宋代的全盛,遼金時代的式微,元代的蕭條,明代的複興,而至清朝的巔峰。悼亡詩就像一個生命個體,經曆著它的春華秋實、榮辱興衰和滄海桑田。在每個曆史時期,悼亡詩都呈現出明顯的時代特征。先秦兩漢時期,悼亡詩的數量少,而且形式和表現方法也樸素單純。比如《詩經·邶風·綠衣》和漢武帝的《李夫人歌》,或以四言的句式複遝疊唱,或以雜言的句式直抒情懷,毫無渲染,情感真摯強烈。魏晉南北朝時期,儒家思想式微,人們開始關注自身的情感,伴隨著“人的覺醒”,文學也進入了自覺階段。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是一個逐漸深入的過程,東漢末年以來文學逐步內轉寫心,故有孫楚、潘嶽的悼亡詩產生。尤其是潘嶽,他的悼亡詩最終確立了該類詩歌的體製,為千古以來的悼亡詩人普遍認同。繼此二人之後,悼亡之風頗盛,沈約、江淹、庾信、孫楚均有悼亡之作品。唐代,隨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不斷進步發展,尤其是盛唐時期大繁榮局麵的到來,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從質量上,其悼亡詩的藝術成就都遠遠超過了以前的曆朝曆代,並對唐以後的悼亡詩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像薛德音、唐晅、韋應物、孟郊等都有悼亡作品,當然最有特色的還屬元稹的多篇悼念亡妻的詩作,尤以《遣悲懷三首》聞名於世。元稹的《譴悲懷》沒有華麗的辭藻,內容也都取自日常生活,但是卻句句發自內心,情深意長。詩中“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等名句,早已膾炙人口,廣為傳誦了。到了宋朝,蘇軾、賀鑄、朱敦儒等一批詞人把悼亡詩引入了詞的領域,擴大了悼亡詩的文學呈現模式。明清,尤其是清代,是悼亡詩最為繁盛的時期。據尚永亮《血淚哀歌生死戀情》一文統計,這一時期的悼亡詩主要具有三個顯著特點:一是數量多,至少在二百篇以上;二是作者成分複雜,有名不見經傳的一般作者,也有湯顯祖、蒲鬆齡、王士禎這樣的文學家,還有張居正、王夫之、顧炎武這樣的政治家;三是悼亡的內容更為豐富,明清之際,天翻地覆的曆史事件層出不窮,人們往往在悼亡的同時,筆墨之間還流露出國破家亡的沉痛憤懣。如顧炎武的《悼亡》五首其三“地下相煩告公姥,遺民猶有一人存”,令人讀來,悲愴之中別有一種情韻。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同為悼亡詩,一代有一代之特色。回味其中,如餘音繞梁,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