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 蚓(1 / 3)

蚯 蚓

沙科多植樹的那些日子,阿岱常常拄著鎬把,去別人挖的樹坑裏抓蚯蚓。一入春,沙科多的氣候一天比一天暖和,被冰雪封凍一個冬天的土地蘇醒過來,像發好的麵團,又喧又軟,這可是抓蚯蚓的黃金季節,一鍬下去,從鼓脹的泥土裏準能挖出一兩條又粗又大、棕紅色的蚯蚓。它們在沙土裏窩了一個冬天,把身子養得又亮又硬,突然被翻到陽光下晾曬,像魚被拋到岸上,驚慌地蹦躂幾下,迅速扭動肥壯的身子向濕土中鑽去。

阿岱腿腳不靈便,手也慢半拍,往往隻能抓住蚯蚓尾巴,從泥土裏把它拱進去的身子抽出來,扔進腳邊的茶缸裏。蚯蚓在茶缸裏絕望地掙紮著,實在尋不到出路,才慢慢安靜下來。每次,阿岱要看著蚯蚓不再做徒勞的掙紮,才端起茶缸換個地方再去抓。那些挖樹坑的人,也會幫阿岱挑幾條蚯蚓,他們不是同情阿岱,也不是嫌他礙手礙腳,而是看不慣他探頭探腦的樣子,想盡快打發走他。他們挑起粗壯的蚯蚓扔到阿岱腳邊,說他吃這玩意也沒見起作用嘛,出門還得拄鎬把。

阿岱紅著臉支支吾吾,說吃到一定時候,會起作用的。

有人說,阿岱,你吃蚯蚓有些年頭了吧,沒啥長進啊,前天還見你老婆臉陰得快壓不住陣了,一看就知道她還荒著。不過,昨天見她到區裏去了,回來時滿臉紅潤,走路輕飄飄的,腳下踩著雲似的。

她到區裏給我領補助費,沒別的。

誰知道區長還給你老婆啥好東西了?看你老婆那樣子,是不是區長給了她你沒法給的好東西?

四周的人哈哈大笑,熱辣辣的目光落在阿岱身上,那些目光落的部位自然跟蚯蚓是有些關聯的。

阿岱臉上掛不住,氣憤地把人家給他的蚯蚓狠狠扔回去,氣呼呼地走了。他走不快,還是會被那些曖昧的笑聲罩住。回到家,阿岱把裝蚯蚓的茶缸往老婆麵前一甩,給她臉色看。老婆不理他的茬,任蚯蚓爬了一地,轉身就走,午飯也不做了,買來四袋方便麵,自己和三個女兒一人一袋當午飯。阿岱啥也吃不著,餓上一頓,又主動說軟話巴結老婆。

阿岱是前幾年做計劃生育結紮手術時落下的毛病,不知醫生的手術刀傷了哪根神經,術後,阿岱的腰腿使不上勁,走路像影子一樣飄,沒了勞動能力。最關鍵的,他還喪失了性功能。那年,阿岱才二十九歲,沒了那事,他活著還有啥意思?他氣勢洶洶地去找區上吵鬧。這種事,本來就是有一點風便能傳出去幾裏,何況到區上,簡直跟拿個高音喇叭喊話一樣,他的病根也隨之公眾於世。簡單的結紮手術出了這種意外,是誰也沒想到的。當時區裏的政策是動員兩個孩子的夫妻有一個結紮或上環,三個孩子的夫妻則強行一方去醫院手術。阿岱有了三個女孩,一心想要個兒子,他老婆像地下黨似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被計劃生育辦的人盯得很緊,有一次突圍失利,被逮了個正著,沒法子,為保住老婆這座青山,阿岱替老婆去做手術,結果出了意外。事後,從區長到計生辦幹事,態度都很誠懇,他們把阿岱的火氣壓住,帶他去市裏幾家大醫院檢查治療,醫生沒查出手術有什麼不妥之處。他們很奇怪,一個普通的結紮手術居然影響這麼深遠,真是少見。他們還在網上搜索,也沒找到這方麵的資料。市裏幾家大醫院的專家聯手給阿岱會診,沒能查出病因。阿岱要求把他的輸精管重新接上,專家們經過分析後認為,就算把他的輸精管再接起來,也未必能恢複性功能,還有腰腿上的神經,而且,還可能誘發其他病源。一句話,就是阿岱的病治愈的可能性不大,沒必要接上切斷的輸精管。

區長自知理虧,先下手為強,主動答應每月給阿岱發兩百塊錢生活補助,讓他享受退休工人待遇,還讓阿岱自己再找大地方醫院看看,說不定能碰上好運氣呢。阿岱是個明白人,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借這個鬧事,不會有好下場,況且事已至此,沒了生育能力,再生兒子的概率幾乎成了零,如果還不抓緊挽救性功能,活著還有啥勁?阿岱見區長態度誠懇,也確實表現出對他的同情和關心,氣憤慢慢消了。但他給區長提出要求,去看病的路費、住宿費,當然還有治療住院費,都由區裏掏。穩定壓倒一切,隻要阿岱不鬧事,多花幾個錢算什麼。區長答應了。

把三個女兒送到外婆家,阿岱帶上老婆,夫妻倆出門旅遊似的,幾乎走遍全國,去過不少大醫院求治,其中不凡上當受騙。最後,在南方一家大醫院,有個大夫,給阿岱開了個偏方,叫他吃蚯蚓試試。阿岱記得,他十來歲時,從一些小報小刊上看到過一種地龍酒的廣告,廣告中說地龍酒可以“滋陰補陽”。蚯蚓在有些地方就叫地龍。隻要有一線生機,阿岱不能放過,何況還有“地龍酒”廣告壯膽。回來後,阿岱和老婆端個茶缸,到濕地裏去挖蚯蚓。挖蚯蚓得分季節,春秋是旺季,夏天是淡季,冬季冰天雪地,什麼也挖不到。掌握了規律,幾年下來,阿岱和老婆挖遍了沙科多的角角落落,也吃了不下幾麻袋的蚯蚓,他的病卻不見一點起色。

再說,加工蚯蚓的程序還挺麻煩,新鮮蚯蚓得放在盆子裏晾曬幾天,讓蚯蚓吐淨腹中的泥土,還得注意不能曬死,趁有口氣,放到瓦片上用文火慢慢焙幹,再搗成粉末,用黃酒做藥引口服。阿岱吃了兩年蚯蚓,不見一丁點效果,漸漸地,老婆失去了耐心,不願陪男人一起去挖蚯蚓了。女人幫男人挖蚯蚓,說好聽點是為治病,不好聽的說是為男人的那個功能。老婆怕別人見她挖蚯蚓時,不懷好意地追問她阿岱吃蚯蚓見效果沒有。一個女人家,明知道這話裏有陷阱,不回答又怕失禮,實話回答了,別人要耍弄她,難著呢。她寧願自己的男人一直擺設,也不願受別人耍弄。其實說白了,還不如惦記著月底區裏該發的二百塊錢,給家裏添油買麵,看能不能餘下一點,積攢下過年時給三個女兒買件花衣服呢。男人的身子垮了,腰腿不靈便,再沒法出去打工,地裏刨不出錢來,要是靠種地,恐怕連肚子都混不飽。但地還得種,女兒們小,男人腰腿不靈便,幫不上忙,重活累活都得女人一人幹,得把這個家撐下來,她這個主心骨總不能天天惦記著去抓蚯蚓吧。再說,她發現自己男人的身體並沒他說的那麼嚴重,原來他就很懶,這下更有充足的理由不幹農活。老婆很生氣,可對一個失去性功能的男人,已經相當可悲,她有憐憫之心,不能戳穿,隻是,她再不幫阿岱再去抓蚯蚓了。再說,吃那玩意,不一定能生效,說不定還和當初吃布穀鳥一樣白費工夫呢。

一提到布穀鳥,阿岱的氣就不順。剛做完手術出意外那陣,區裏帶他到市裏檢查治不好,區長也很著急,不知從那裏得到偏方,說是吃布穀鳥能治這種病,便叫阿岱抓布穀鳥吃。阿岱不輕易相信別人,但在節骨眼上,又是區長推薦的,他當了真。剛過完年,布穀鳥還沒叫春呢,阿岱就叫上老婆起早貪黑地布網捉鳥。布穀鳥畢竟是鳥,不像地上跑的雞呀什麼的好抓,他請教過不少有逮鳥經驗的老人,準備下各種誘餌和網罩之類的逮鳥工具。阿岱帶著老婆在沙科多到處布網,用盡了法子,逮住不少品種的鳥。阿岱隻抓布穀鳥吃,其餘的則放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