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什麼鳥
午睡醒來,老萬睜開眼睛,他的世界已經改變了。他迷迷瞪瞪地盯著天花板,樓上漏過一次水,留下一片水洇的痕跡,酷似一隻欲飛的鳥兒,連張開的羽毛都辨得清。他與妻子躺在床上曾經爭論過,妻子說像鴿子、喜鵲,要麼是朱雀,他認為像隻烏鴉。誰也說服不了誰。
午後的空氣潮濕悶熱,沉在屋裏如同一團團歎息,怎麼也清爽不起來。屋子裏沒一絲聲息,連那囂張起來不管不顧的車笛聲都匿了跡,整個世界沉寂得像死去一樣。
去衛生間抹了把臉,返回廚房喝水時,那碗剩飯還矗在桌子上,兩根紅色的筷子交叉豎在碗裏,高高地,示威似的。這是兒子小萬的傑作。午餐時,老萬看不慣兒子一邊往嘴裏扒飯,一邊翻著眼白拿手機發短信,好像他日理萬機,時間金貴,連吃飯都閑不下來。兒子的做派在老萬眼裏,像根刺,硬硬地紮著他。他咬咬牙,忍著沒叫自己把難聽的話說出來,但不說,刺卻一點一點紮得更深,疼得他受不了。於是,他把自己的碗往桌上放得重了些。是帶了情緒的那種。兒子對這種聲音敏感得很,從手機上拔出目光,同時也從碗沿挪開嘴唇。老萬的目光沒來得及躲開,撞上了兒子的目光,隨即,小萬茫然的目光變成輕蔑,冷了臉,把碗往桌裏麵一推,沒等碗微微的顫動停息,就將筷子狠狠地插進飯裏,起身,長發一甩,走了。老萬張大嘴,卻沒發出一個音叫住兒子。兒子不會給他丟下一絲聲息,他們之間已經打了好長時間啞語,有時冷來寒去演戲似的,配合得還相當默契呢。在門板轟烈的響聲中,老萬憤然起身,瞅都沒瞅兒子的飯碗——兒子其實隻吃了幾口飯。他把自己還剩下一口飯的碗丟進水池,回臥室倒頭便睡。
妻子中午不回家吃飯,通常隻有他們父子倆,兩個人的世界,很孤獨,也很寂靜。
兒子對老萬的仇視由來已久,並且三番五次提出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在與兒子的每一次交鋒中,最終都是老萬潰不成軍。每次,兒子都是豁出去的架勢,老萬卻不敢輕易接招,怕接了,局勢便無可挽回。在兒子的狂烈中,相反,老萬心裏發虛,隻能忍氣吞聲,悄然撤退。小萬算是摸到了父親的軟肋,越發乖張,隻要老萬稍微給他點臉色或一句話聽不進耳裏,便大造聲勢。有一次,小萬鬧離家出走,留個條,說這個家沒值得他留戀的,以後再不回來了。還真的一天兩夜沒回家,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也不回,急得老萬起了一嘴的泡,認定兒子出了什麼意外,急吼吼跑到派出所報案時,小萬卻狼狽地自己回來了。他嘴再硬,也沒法解決吃飯問題。慢慢地,老萬也看出了兒子的弱點,到底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也就是憤怒,真要做得太出格,還是在心裏會掂量掂量的。再說,與兒子較真,隻能影響自己的情緒。以前和兒子冷眼相對後,總是老萬生半天的悶氣,爾後失眠,躺在床上整夜地翻烙餅。人家看上去卻沒事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一點也不影響情緒。慢慢地,老萬心裏就看得開了,他的神經逐漸麻木,竟然習慣了與兒子鬧騰一番後能很快入睡,到後來,兒子的態度竟比催眠劑還管用。隻要睡著了,世界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風平浪靜抑或天翻地覆,都不用管啦,有啥大不了的!
電話不失時機地響了,鈴聲急促而響亮,把熱稠的午後都震醒了,寂靜像塊玻璃稀裏嘩啦被砸得粉碎。老萬被突如其來的鈴聲嚇了一跳,待清楚聲源後,卻不急不忙,懶洋洋地湊到電話機前,掃眼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不接。他已經懼怕這種不知根底的電話,不是向他控訴兒子新犯下的劣跡,就是那些死纏硬磨的家教。無論接上哪種電話,都給他本來就堵的心裏再添一層堵。不是他悲觀,而是事實證明,這個世上就是有回天之術,兒子小萬也不可能回到品學兼優的以前了!以前,兒子多好,聰明伶俐,聽話,學習上進,見了他就黏糊過來,他也沒做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子竟把他當英雄崇拜,明星似的追捧,那感覺多好!可是,那樣的兒子怎麼說沒就沒了呢?換了如今這模樣,他一句話說過去,兒子心情好的時候,白他一眼,自顧走開,心情不好,跟他像見著仇人一般。他那個偉岸父親的形象像風吹落葉,落了也就落了,偏偏還要腐爛著。
老萬心裏的堵一層一層翻湧起來,不由得歎息起來。
電話仍在不屈不撓地響著,打電話的人很有耐心,似知道老萬在家。他生氣了,一把扯掉電話線,屋子裏驟然靜了下來。他踱起步子,心裏卻慢慢慌亂起來,揀起床頭的手機,開機。睡覺前他關了手機。無論如何,他得保持一條聯係方式,要是單位有人找他,雖說他可有可無,一半天不去上班,不會進入領導的法眼。可萬一呢。
手機還沒進入臨陣狀態,電話就打進來了。這次,顯示的是單位號碼,他不能不接。聽著話筒裏急切的聲音,果然是有關兒子的,他頓時啞然無聲,連一句驚訝的語氣都沒有。倒是單位的人很驚訝,連聲問小萬到底是不是你兒子?
這話問的,他不能再沉默,但心裏卻沒恢複平靜,隨口說了句,名義上就算是吧。
那你趕緊到三醫院去看看吧。單位的人顯然很不高興,可能是把話筒扔向話機的那種,掛機聲很響很短。他心裏“嘁”了一聲,去看看又怎樣,隻能丟臉。從單位人的態度上,他知道兒子肯定沒幹下好事,不知又闖下了啥禍,人家找不到他,告到單位了。心裏更說不出的煩躁,捏著手機愣怔了一會兒,才想打個電話問問清楚,兒子到底闖下了多大的禍,至少他心裏得有個底。到電話機前插上線,老萬回撥剛才的來電,可那頭就像為賭他剛才不接電話似的,一直占著線。他無奈地丟下話筒出門。
跟以往一樣,兒子跟他敵對的一個做法,就是在外麵闖些小禍,比如砸人家的玻璃,從哪個孩子手裏搶東西扔掉,或者無端地衝著某人謾罵,再就是跟一幫男孩欺負女孩,到哪個小店裏故意找茬。兒子在前麵點的這些小火,知道後麵有父親給他撲滅。說白了,兒子說不定就是喜歡看父親氣急敗壞幫他撲火的樣子。
但這次跟以往哪次都不相同。
小萬燒傷度為淺二度,要命的是頭部最為嚴重,半個臉麵燒傷了。在醫院急診室遠遠看到兒子的一刹那,老萬心裏甚至還沾了點幸災樂禍,就像一隻被宰殺的雞,雞頭分明被剁了,身子卻還搖搖晃晃。不過,兒子燒黑的那半邊臉很快使他反應過來,這次兒子的事可比他在外麵小打小鬧要嚴重得多。似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抓過來,老萬的心一下被掏空,大腦頓時嚴重缺氧,他慘叫一聲,不敢麵對,快速退出屋外,還是沒找到能夠呼吸的氧氣,整個人呆在原地,連方向都找不著了。老萬幾乎被護士不耐煩地架回急診室,如溺水者一般,雙手撲騰卻抓不住救命的稻草。腦子一片空白之後,老萬內心隻剩下恐懼。他已經辨認不出白紗布裹著的就是他兒子,那頭叫他氣不過的長發已化為灰燼,而那雙經常泛著冰一樣冷寒的眼睛,此時被擠壓得失去了所有的冷意,隻剩哀怨、恐懼和疼痛。而這都不是老萬熟悉的。那一瞬間,老萬腦子裏產生一絲懷疑,眼前躺著的是別人,與他的兒子毫無關係!可是,兒子的聲音沒被燒壞,淒厲的疼痛叫聲顯然是小萬發出來的。兒子的慘叫聲,像鋒利的刀片,把老萬的不甘和怨怒從身體裏剔除出去,更把這個下午幹脆利落地切成了之前和之後。
老萬的情緒很難平靜下來,他不斷地往兒子跟前衝,像要替兒子擋住之前焚燒的烈火似的,嘴裏也不知喊些什麼,嗚哩哇啦聽不清,洶湧的淚水和著鼻涕在臉上肆意。護士擔心老萬臉上黏稠的液體弄到小萬的創麵,導致細菌侵入,顧不得惡心,強硬地抓住他往外推。
這時,妻子趕到了。確切點說,是現任妻子,與小萬沒有血緣關係的一個女人。此刻,在失魂落魄的丈夫跟前,她緊張地看著這一切,可怎麼著,看上去她都有一副令人費解的表情,不能說她就沒有悲痛。她的悲痛看上去更多的是恐懼,當然不是幸災樂禍的那種,但也並非切膚之痛,而是像裝修的門麵,她的悲痛是擺在臉上的,很顯精致,很優雅,但隻要隨意抖抖,便可能掉一層粉塵。這種時候,麵對一個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關係緊張的孩子,就算悲痛離她還遠,她也必須讓它掛在臉上。不然,叫她怎麼辦呢?出於同情,或者為表明一個態度,她伸手想撫摸一下黑炭似的小萬,卻被護士斷喝住了。她的臉羞得通紅,以她的身份,還能用什麼方式表達她的情緒呢。
他們被醫生推出了急診室。馬上要將小萬推進無菌隔離室,進行創麵處理。老萬與妻子站在急診室門外,門窗是毛玻璃的,裏麵什麼也看不清。
此刻,老萬什麼想法都沒了,渾身軟成一攤泥,靠在急診室外的椅子上。妻子雖不能幫他化解悲傷,但還是幫了他,關鍵時候,她是個支撐,跑回家取來存款交了押金,否則,老萬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從見到兒子的那一刻起,他的心緒就全亂了,神情恍惚,好像不在現實之中。就連醫生告訴他兒子的治療方案,他也看不清,聽不懂。接過醫生的治療單,在妻子的指引下,他顫抖著簽上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