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禮
結婚第三天,母親帶著小嬸子、姑、姨幾個女長輩來看望艾婭。女兒出嫁時,一般都是男長輩送親,女長輩隻能等三天後看望。三天後,來看望不再是自家那個單純的小閨女,已變成人家的媳婦了,心裏千頭萬緒,總得有個表達的方式,像離別了許久,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是免不了的。哭罷,艾婭把嘴貼在母親耳跟小聲說:“媽,你帶我走吧,我要回咱家!”
二十八年前,母親剛出嫁也說過這話,但那是她跟自個母親撒嬌,其實心裏不是這樣想的。母親嗔了女兒一眼,沒把女兒的話當回事。她是過來人。
艾婭的頭上依然別著粉紅色的假花,穿著結婚那天的紅襖。紅襖顏色鮮亮,質地細膩,跟艾婭粉紅白嫩的臉色十分相襯。小嬸子端詳著侄女,嘖嘖道:“看我家艾婭,鎮街上今年結婚的新娘子當中,沒人比得過你吧。”艾婭抿著嘴笑笑,迅速看了一眼男人雷吉爾。
雷吉爾的眼神一刻也沒離開過艾婭,聽到小嬸子的話,他臉上的笑意越發濃厚。艾婭沒接小嬸子的話,雙手端碗糖水遞給小嬸子,眼睛卻掃了下笑意融融的母親。
把艾婭嫁到鎮街,是母親的最大心願,現在如願以償,母親沒有因此而鬆懈,她在打量女兒新房裏的擺設,目光裏有一絲挑剔,卻麵帶微笑,眉眼間的皺紋喜悅得擠成一疙瘩。新房裏的物品都是按母親的意思擺放的,女兒結婚前,母親不知驗收過多少次,可她還是看出了一些微小的變化:蒙在被垛上的大紅紗巾疊起來扔在枕頭邊,桌上的台燈移到了床頭櫃上。在嬸子、姑姨們麵前,母親隻是拿眼輕挑了女兒一下,沒有責怪,裝作無意地把台燈放回桌上,將大紅紗巾展開蒙在被垛上,像拈掉衣服上的一根頭發一樣隨意。
艾婭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給母親遞糖水時,母親瞪了她一眼,她對母親的挑剔不以為然,剛叫了聲媽,就被母親打斷了:“你嬸子你姑你姨都走累啦,還不快請她們上炕歇歇。炕燒熱乎了吧。”說著,伸手在被窩裏試試,順手撫平被角上的一絲皺褶。
新女婿雷吉爾很有眼色,女人們上炕要說話了,他杵在那裏實屬多餘,就說去飯店看看昨天就訂的飯菜,抽身走了。
小嬸子瞅瞅門口,這才問艾婭:“做了三天新娘子,有啥感受?你男人欺負你沒?他要是不講道理,你可告訴嬸子,看嬸子不收拾他!”
艾婭的臉紅到了耳根,低頭絞著手指不說話。小嬸子不依不饒:“瞧瞧,瞧瞧,這就害羞啦,還是不敢說?艾婭可是咱家的寶貝呢,要是受了委屈,我和你媽你姑你姨就是來給自家閨女出氣的,你現在不說,過了今兒,要受了男人的氣,我們可就不好說啦。”
小嬸子說完,折回頭衝艾婭的姑、姨眨眨眼。姑啊姨幾個臉上漾著笑意,卻不說話。
這本是句客套話,是看望過門閨女的取笑話,也是長輩與晚輩間的親昵和融洽,一般新娘都羞於這個話題,閉口不語,或含羞閃過。可艾婭的眼圈卻紅了,突然間抬起頭,對小嬸子說:“嬸子,你真的能為我出口氣啊?”
“艾婭!”母親及時地喊了一聲,打斷女兒說道:“我們走了半天的路,肚子早餓啦。”
艾婭說:“雷吉爾不是去飯店看了嘛,那邊準備好了他會來叫我們的。”
母親哧溜下炕,趿上鞋,拉上女兒往外走:“是哪個飯店,你帶我去看看,順便呢,有不對口味的菜再換換。要是好了,就早點吃,看這天陰的,說不定午後會下雪呢。”
小嬸子等人隨了母親的話,湊到窗口往外看。天確實有些陰沉,風寒寒地從枝頭上刮過,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動。姨和姑都附和道:“就是,看這天,來的時候還恁大的太陽,咋說變就變了呢。”
到了屋外,母親還沒責怪艾婭不懂事,艾婭倒搶先道:“媽,我要跟你回去!”
母親眉眼間的皺紋立馬豎起,緊張地看了看前後左右,壓低嗓門說:“有個意思就行啦,你還當真啊?”
艾婭的腔調變了,帶著哭音道:“我是當真的,你看看,雷家窮得叮當響,要啥沒啥,過了年,雷吉爾又得去外地打工,那時剩下我一人,在這個要啥沒啥的鎮街住著有啥意思!”
沒結婚前,艾婭一直聽母親嘮叨,嫁到鎮街,比鄉下風光,鎮街那可是街啊,人來車往,小日子可不老美了。艾婭也是這個心理,在鄉下呆久了,走過來走過去,一年四季就那麼幾種樣子,莊稼綠了,黃了,收了,禿了,地裏什麼都沒了,來年開春,從頭又來一遍。那條通往村外的土路偶爾過個車子,騰起滿天塵土,嗆得人半天緩不過氣來,沒法和鎮街的水泥馬路比。嫁到鎮街就不一樣了,整天熱熱鬧鬧,有看不夠的人,聽不完的吵鬧,生活特別方便,菜炒在鍋裏要是沒了鹽,立馬出門去買,也耽擱不了炒菜。可是,鎮街再好,也就十字交叉那麼兩條短街,再多的人來來回回也就那麼些人,靠著這兩條街,能活得自自在在、衣食無憂的,能有幾人?很多人照樣得出去打工養家。生活得靠錢支撐,沒錢隻能眼睜睜地看別人過好日子。
母親攬住女兒的一條胳膊,輕輕拍打著道:“你給我聽著,不準瞎說,也不準胡來,你剛結婚,日子還長著呢。要知道,你在鎮街上住著,就高別人一等。人活著圖啥,吃呀喝的在哪不都一樣?為啥還要往熱鬧地方鑽?不就圖個跟人不一樣嘛。窮有啥大不了的,我和你爸又沒死!今兒這頓飯是我叫你們在飯店訂的,算我的,給你二百塊錢,夠了吧。”
艾婭嘟著嘴,還想說啥,母親一揮手:“行啦,啥都甭說,是哪個飯店?你快過去看看,我去把你嬸子她們叫來,早點吃早完事。”
吃過午飯,小嬸子想在鎮街上逛逛,艾婭本想介紹一下年前這陣子服裝市場的情況,見母親板著臉,沒敢開口。母親用天陰會下雪為由,硬拉著小嬸子她們早早地回去了。
快過年了,鎮街上喜氣洋洋,紅對聯、紅被麵、紅床單搭掛得滿街都是,商家為招攬顧客,擴音器開到最大,不是放流行歌曲,就是聲嘶力竭地兜售商品,把自家的貨物標為全鎮街最便宜的,給人感覺要過年了,東西都不要錢似的。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時節正是商品最貴的,說便宜,不過是一種心理戰術罷了,誰不希望自己買的東西又好又便宜呢。這個時候,鎮街就像個容器,被采購年貨的人填得滿滿當當,大家在喧騰的街道上挑選各自需要的東西,擠來擠去,看上去,每個人都很享受這種擁擠和喧囂似的。這就是鎮街的生活,真實,熱鬧,其樂融融。
婚後第一個新年回娘家叫回門,禮物必不可少。禮物一般是當地產的好酒兩瓶,當地最好的煙兩條,這是孝敬老丈人的;給丈母娘得買雙鞋,外帶一隻大肥羊,足夠她老人家操辦全家人過年的吃食。鎮街上的人會精打細算,雷吉爾早早地去每個批發部問過價錢,計算哪家最便宜,得花多少錢,他才把每個批發部或者市場的差價告訴艾婭,要她拿主意。回門是新媳婦的大事,拿什麼禮撐什麼門麵,雷吉爾輕易不做這個主。
艾婭對雷吉爾算計的詳細價格無動於衷。
雷吉爾急了,眼看再有幾天就過年了,禮物還沒備下,煙酒好辦,大年初一也能買到。可肥羊就不好辦了,交易市場過年停開,總不能上養羊的人家裏去買吧,就算能買到,大過年的上哪兒找屠夫宰殺?
這晚,雷吉爾催促得急了,艾婭卻一點都不急,心平氣和地說:“你隻管把錢準備好,回門的禮物我還真沒考慮好呢。”
“這有啥考慮的,”雷吉爾說,“我們又不傻,誰不知道第一次回門該帶啥禮物啊。”
艾婭靜靜地望著丈夫,過了半晌,撲哧一聲笑了:“我看你就傻哩。不跟你說了,告訴我,你到底能借到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