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來
從鎮政府辦公樓出來,女人的心像被誰一直用手攥著,緊得她喘不過氣來,頭暈乎乎的,腳下光滑的水泥路變成凹凸不平的山路,被她一腳淺一腳深地趟過。她硬撐著不使自己窒息,低下頭盯著腳尖,急急穿過政府院子,逃也似的跑出大門。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瞅了一眼,政府院子裏安靜得很,懶洋洋的陽光散淡地潑在地上,幾張碎紙片在失去淩寒的春風中舞動,招魂似的飄來蕩去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女人這才舒出口氣,深呼吸。天氣還很寒涼,居然出了一身的汗,她抹去額頭的汗,把攥緊的心緩緩放開。
難為死人了。女人撫著還在狂跳不止的胸口,暗下決心,再不聽男人的鬼話,來幹這種事了。過後想想,女人都覺得後怕,劉大真不像以前那個鎮長,口若懸河,逮誰都要說個沒完。劉大真一見是她,說了聲“是你”,表情略有些驚訝,卻再無話,仿佛他多說一個字,就要多花掉他一份錢似的。但劉大真沒一點鎮長的架子。女人想象中的鎮長就像是被這個春天輕柔的風帶走了,留下的隻有樹梢上細細的綠芽,嫩嫩的,柔柔的,讓人心裏充滿了溫暖。當時,劉大真從寬大的辦公桌後繞過來,站在她麵前,溫和地看著他,等待她開口。女人不敢看劉大真的目光,低了頭,看到他的褲線熨得像刀砍過一樣,他腰裏是不是別著一把砍刀,隨時都準備修理褲線似的。真有點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女人的腦子裏頓時閃出這兩個詞,使得她越發窘迫,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正不知怎麼開口時,幸虧有個電話來得及時,劉大真過去接電話,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女人身上,否則,女人真不知怎麼說才好。為免於難堪,女人早就做好了準備,把要第二胎指標的意思寫成信,趁鎮長沒來得及問,把攥得汗濕的信紙往他的桌子邊上一丟,扭身跑了。
走出好遠了,女人還是不敢看周圍的一切,她怕碰到熟人,一旦問起她幹啥來,她不知怎麼回答。因為大家都知道,從部隊轉業回來的劉鎮長,曾經和女人有過一段往事,這個時候碰上她從鎮政府出來,難免會亂猜測的。所以,女人仍低著頭,步子越邁越快,幾乎是小跑著穿過鎮街。眼瞅著剛上過油的皮鞋蒙上了一層灰塵,她的心裏敲起了鼓:劉大真會把她的信當回事嗎?給個二胎指標對鎮長來說不算個難事,可對她,劉大真會給她這個麵子嗎?
丈夫掇弄女人來找鎮長時,她是不願意的。別的事倒也罷了,可麵對劉大真要第二胎指標,她怎麼說得出口?
男人不高興了,吊下臉說,正因為是生第二胎,關係延續香火的大事,才找他劉大真呢,有啥說不出口的?要是別的事還不找他呢!
要說你去說,我去了也不一定能頂事。一提延續香火,女人就蔫了,語氣上先敗下陣來。誰讓她生不出兒子呢!女人雖然上過初中,學過生理衛生,知道生男生女不是女人一人的事,可她沒生出兒子,再能耐也擰不過這個事實。在事實麵前,她強硬不起來。
你明知道我去找他不頂用,還說這種話?男人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對女人用上了軟刀子,再說了,咱有這種關係不用,過期作廢。
咱有啥關係?啥關係都沒有!你一個賣菜的男人,我就是菜販子的媳婦。丈夫的話像塊糯米團軟軟地堵在女人心口,化不開,咽不下,她急眼了,扭過身,又丟下一句,你再這樣說,我連這個念頭都不動了,免得你日後說三道四!
女人和劉大真是初中同學,初中一畢業,沒考上高中的女人回家種地,劉大真勉強上了高中,看不到希望,兩年後當兵走了。不久,媒人把劉大真介紹給女人,說句實話,女人從心眼裏真沒看上過劉大真,論長相,劉大真最多也隻能是個五官端正。但端正的五官組合起來的臉差別還是很大的,劉大真的臉平淡無奇,如果非要說有些特點,那就是眼睛,不大不小,還算安靜溫和。主要是劉大真的家境,當時比女人家差遠了。這樣背景的劉大真,沒入過女人的眼,猛然有媒人上門提親,女人從記憶庫裏搜索劉大真的資料,大多都對不上眼,最後翻出初中畢業時的集體照,從一堆稚嫩的臉龐中搜尋,才把劉大真對上號。女人猶豫了,一拖就是兩月時間,差不多快忘了這事,媒人卻像蚯蚓似的把原本結實的土地又拱動起來,說男方家裏找人推算了一下,她與劉大真生辰八字不合,這事不再提了。可是,女人卻把劉大真記住了,要記住一個平常的人,得有特別的事。這事在女人心裏並沒起多大漣渏,原本無心,此時亦無意。女人也清楚,所謂生辰八字不合不過是個借口,是她近兩月未答複傷了人家的自尊,但她不覺得懊悔,在桑那鎮這種小地方,除過考上大學跳出農門外,別的路幾乎行不通。當兵去尋出路的,三年前怎麼走的,三年後還怎麼回來。唯一不同的是,當兵出去會給家裏人一種期待,往前走,說不定會有好運氣和機遇呢。不過在女人眼裏,那些出去當兵的小夥子,在當兵的三年期間,借著一身軍裝的威力,趕緊在老家找個好點的對象,是怕回來後沒有軍裝罩著失去光澤,不好找了。
女人把劉大真也當成了那類人。
的確,劉大真的家人當時是這麼想的,至於這是不是劉大真自己的意思,誰知道呢,過去這麼多年,很多事很多記憶都會淡沒的。誰知,世事總有變化的時候,女人沒想到,劉大真卻出息了,三年後沒退伍回來,竟然提幹留在了部隊。第四年春節時,他穿著四個兜的幹部服回家探親。
那時,女人已經與男人結婚兩年,並且生下一個丫頭,過上了不富裕也不拮據的小日子。關鍵是男人一表人才,頭腦又靈活,比其他人起步早,在鎮街上擺了個菜攤,不愁吃穿。兩年的時光不長,但足以讓女人忘卻更多的事和更多的人,何況劉大真和女人一點也扯不上。即使看到劉大真衣錦還鄉,女人和所有鄉裏人一樣,不過抱著對新生事物的好奇,心裏卻一絲波紋也沒起,沒有遺憾,也沒有豔羨。
有什麼好遺憾的呢,一場風淡雲輕的往事而已,生辰八字不合,勉強算得上理由,也是最溫和的處理方法,誰也傷不著誰。就是劉大真見了女人,微微一笑,一臉坦然,沒有要在女人跟前顯擺的意思,就好像兩人之間隻是識而不熟的鄉鄰。女人也一樣,那年提親的事隻是流星似的在腦海中閃爍了一下,然後不著痕跡地淡去。
世上值得用心的事很多,那時候的女人已陷入頭胎沒生出兒子的困頓之中,著實也沒心思顧及其他不著邊際的事情,連男人的好外表在女人的眼裏也像一朵蔫了的花,沒什麼新鮮感了。但生活由不得心境,女人也由不得自己,緊接著又生下二胎,依然是個丫頭。這下,女人的位置不但傾斜,而且顛倒了。婆婆的好臉色像一場倒春寒,冷到了極點。丈夫是獨子,身上背負著傳宗接代的大任,可一個接一個的女孩,破碎了他家的夢想,所謂男女平等,不過是城裏人的自我安慰罷了。生下第二個丫頭後,為省下二胎指標,婆婆瞞著人把丫頭連夜送給別人,為再生一胎,女人連月子都不敢坐,第二天就坐到菜攤子後麵強作笑顏。
女人不敢抱怨,這是女人的命,生來注定的。可是,女人沒有對懷孕生孩子害怕,卻對生女孩有了恐懼心理。
不久,女人又懷上了第三胎,擔心又是丫頭,會占用第二胎指標,偷偷跑到縣城醫院做B超,那些醫生從不告訴你是男孩女孩,就怕你知道是女孩要打掉。男人生氣,罵那些醫生黑心,隻顧賺錢,不管他們農民活的多難,不就是拿儀器看一下嘛,說說男女會死人啊?女人吸取了第二胎的經驗,盡量躲著藏著肚子,到了實在藏不住時,住到了娘家。這種事原本就藏不住的,何況為躲罰款在桑拿鎮也不是一家兩家,沒人去舉報的。女人躲來躲去為生個男孩的遭遇,讓劉大真知道了,那時他已在部隊駐地結婚生子,回家探親時聽說此事,家人當茶餘飯後的閑話,卻入了劉大真的心,他當時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然去女人娘家找她。
女人挺著大肚子窩在娘家根本不敢出門,就算出門,也是房門,在院落裏走走。那是個冬天的傍晚,天欲黑未黑時,娘家人粗心,沒關院門,女人在院子裏抱著一捆玉米秸竿正要去燒炕,劉大真一身軍裝冷不丁地出現,默不作聲地站在門口。女人沒看清是劉大真,但本能的防備使她把玉米秸竿抱緊掩蓋住肚子,轉身就跑,卻被劉大真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