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子
夏收前,大舅突然去世了。後來聽說,大舅去世前,一直給鄰居家蓋房子當幫工,做些搬磚和灰漿的粗活。大舅雖然年近七十歲的人了,身體卻很硬朗,幹活能頂個小夥子。不然,鄰居家也不會請他幫工。大舅去世的那天早晨,工匠們拉開架勢準備房子的收尾工作,等了好久也沒見灰漿到位,主要是和灰漿的大舅不見影子。他不可能睡過頭的!鄰居很不滿地上大舅家去叫他,卻見院門緊閉,敲喊了半天不見動靜。鄰居猶豫著,還是喊人搬來梯子翻牆進院,強行撬開屋門,發現大舅安靜地躺在炕上,全身冰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鄰居慌忙打通表哥的手機,情況還沒說完,表哥就打斷了,情緒激動地說,看看,他死的都不是時候,眼看要割麥了,他死也不選個時間,盡給人添亂!鄰居不知道怎麼接表哥的話茬,捏著電話愣愣地聽表哥發牢騷,好像死的人不是表哥的爸爸,而是鄰居的爸。表哥前幾年不知怎麼與鄉鎮幹部搭上了線,能包些修路挖下水道的小工程,雖然掙錢不是太多,但比起別的人家,日子過得相當不錯。所以,他說話的口氣隨著收入的增長逐漸上升,與村人鄰居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
大舅是睡了一夜,悄無聲息走的,可能是突發性急病,受了什麼樣的痛苦,沒人能知道,至少,他死的時候沒遭太多罪,也算是他在人世最後的造化了。可表哥不這樣認為,在報喪的電話中,他還是抱怨的口氣,最後總要問一聲,你說他怎麼盡給人添亂呢?表哥的意思我大舅不是因為死而死,死不是他生命的終結,而僅僅是他要給人添亂的一種方式。當時,我母親什麼話都沒說,表情極其複雜地放下電話,默默地坐在電話旁邊發呆,半天沒說一個字。
要是放在以前,母親肯定得說點啥的。可是眼下,人都不在了,還說啥呢?說啥也沒用了。父親對母親默然的態度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也不安慰母親,就讓她一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發呆吧。
父親悄聲出了門,轉悠到麥子地邊,金燦燦的陽光鋪滿了麥地,即將成熟的麥子如陽光一樣金燦,晃得人眼暈。父親吸吸鼻子,寂靜中,成熟的麥香味在四周搖晃。父親想起以前挨餓的時候,得到大舅的援助,盡管援助的力量是那樣微薄,可在那種艱辛的年月,援助也是需要勇氣的。一陣熱風吹來,麥香味在陽光中像爆米花似的,一縷一縷地飽脹、迸裂,忽然間濃烈起來,隨著熱浪裹住了父親。父親沉沒在醉人的麥香味裏,卻被嗆得連連咳嗽。風瞬時而來,又突然跑走,海潮似的麥浪在陽光裏漸漸複歸平靜。父親望著麥田,突然間淚流滿麵。或者是四周的安靜給了父親流淚的理由,他不由自主地哽咽起來,對著一大片待收的麥子。
待慢慢平靜下來,父親抹幹臉上的淚水,一路咳著回到家,把早已磨好的鐮刀掛到屋後簷牆上,才進到屋裏,見母親坐在那裏的姿勢沒變,依然發著呆,眼神也不知落在什麼地方。父親又咳了幾下,這次有點幹,似假咳一般。父親咽了口唾沫,說,我去看了,麥子看著是黃了,可下鐮收割還得三五天。母親像失了魂又慢慢還回魂似的,抬頭斜了父親一眼,跟沒正眼看一樣,又把目光投向別處。父親試探著又說,要不,去他舅家先看看?見母親沒反對,也沒有讚同,父親轉過身向門口邊走邊自言自語道,人都走了,還計較個啥呀!這回,母親的身子往桌子邊靠了靠,突然開口了,她先是輕輕歎了口氣,才小聲說道,我沒和他計較,隻是——他走得這麼突然,總好像啥事沒個了斷呢?你說,能是啥事?
快要走出門的父親站住,雙眼一熱,忽地一下又模糊起來,轉回身,聲調都變了,道,還能是啥事?他大舅連今年的新麥都沒吃上麼!
吃不上今年的新麥,這算個啥事?母親這樣說著,鼻子還是酸了,眼淚呼啦啦湧出來,再沒能止住,她終於打開了心中的那道閘門,放聲痛哭道,我就沒想與他計較麼,誰讓他這些年不與我來往了?我又沒說過什麼,還是他不認得咱家的門?
母親與大舅的矛盾來自於外婆去世那年。外婆一直跟著三舅過,按分家前的協議,大舅與二舅承擔外婆的生活費用,外婆去世了,三兄弟得平攤喪葬的一切費用。這個沒什麼爭議。大舅也沒說過二話,該拿多少錢,他一分不差。問題出在他拿來的麥子上,是當年受雨水浸泡過的芽麥。那年夏收時雨水多,好多人家的麥子都被雨水浸泡過。其實,芽麥曬幹了看不出來有問題,磨成粉後跟正常的小麥粉也沒啥區別,隻是一吃就露餡了。外婆葬禮那天,親戚孝子來了一大堆。外婆活到了九十多歲,算是喜喪,所以大家也都沒表現出多麼悲哀,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到吃飯時,鍋裏的麵條突然煮成了糊糊,這怎麼吃?請來的廚子有經驗,抓過一把麵粉嚐了嚐,又“呸呸”吐掉,一臉不屑地說,這是芽麥!他拍拍手上沾染的麵粉,表情倒比剛才輕鬆了許多,表明鍋裏的糊糊跟他的廚藝沒有絲毫關係。芽麥與正常小麥的不同,就是做成麵條煮熟時會碎。大家望著一鍋用筷子撈不起來的麵糊糊全傻眼了,總不能拿一鍋糊糊去應付這一大堆人吧。不約而同地,大家把目光聚在三舅和三妗子身上,喪事是他們主辦的,這吃喝的事自然也由他們打理,拿芽麥粉來待客,這不成攪局了嘛!三舅和三妗子也弄不明白好端端的麵粉怎麼成了芽麥粉,他們一時說不清楚,尤其是三妗子,外婆的去世沒使她流多少淚,這會兒卻急出兩泡滿滿的眼淚。
頓時,屋子院裏沒人說話,居然都能聽到一片呼吸聲。大家把目光從三舅夫婦那裏又挪移到大舅身上,他是老大,應該出麵就這事說點什麼或做些什麼。大舅很鎮定,見大家都看著他,竟然說,這個嘛,麵糊糊也不是不能吃,要放在過去,這可是好東西啊……
才說這麼一句,就被人打斷了,打斷大舅的不是別人,是他的小兒媳。大舅的小兒媳尖著嗓子很失控地喊了一聲:“那不就是你拿來的芽麥麵麼。”就像冒煙的油鍋裏猛然濺進一滴水珠,凝滯的氣氛一下被打破,大家望著小兒媳,臉上全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過後我們想,大舅的小兒媳可能一時沒忍住才冒失地喊了那麼一嗓子,喊過就後悔了,在大家的目光中她滿臉通紅地跑走了。可是,小兒媳的揭發卻使大家把矛頭對準了大舅,紛紛指責他。如果當時大舅強辯一下,抵死不承認,或者軟下語氣認個錯,這事也就過去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充其量也就是讓大家不愉快一頓飯而已。但大舅偏不,他居然毫不隱瞞地承認了,並且還有點理直氣壯。他說芽麥怎麼啦,芽麥也是麥!國家又沒下文件規定芽麥不是麥。大舅很早的時候曾當過生產隊的保管,懂得國家文件規定過的才算數。可這不是跟誰算什麼賬,這是外婆的喪事,來的可都是自家親戚,糊弄了大家也就罷了,怎麼還能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呢。擱誰也受不了。
母親也沒想到自己的大哥在這種時候居然做出這種事來,成心要把本來的喜喪變成悲劇似的。母親心裏一陣寒涼,忍不住大聲痛哭起來。哭聲是能感染人的,當即,在場的女孝子們個個眼圈發紅,有幾人跟著母親一起“嚶嚶”哭出了聲。母親排行第二,她的哭聲就像號令,雖然她沒對誰說一個字,但她的侄子們從她的悲慟聲中已聽出了意圖,一擁而上,將大舅轟出了三舅家的院門。
大舅萬萬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他被轟出門後估計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站在門外看著他的幾個侄子。但這隻是片刻的愣怔,突然間,大舅清醒過來,像瘋了一般往院裏衝。他的侄子們反應比他快多了,沒等他衝進門就把他死死攔住。大舅扒住三舅家的門框,號叫著,別攔我,攔我幹啥,讓我進去,我又沒殺人放火。
大舅雙手青筋暴露,身子幾乎被他的侄子們抱離地麵,但他一點都不妥協,死死抓住被搖晃得有些鬆動的門框。院裏院外站了好多人,卻沒人出麵替大舅說點什麼。能替他說什麼呢,他攪了自己母親的葬禮。大舅那時也顧不得外人笑話,一邊抓著門框,一邊聲嘶力竭呼這個喚那個,企圖喚來人替他解圍。大舅還斷斷續續地解釋著他拿芽麥的原因,他不是成心要壞事,他隻是摻了一點點芽麥,那麼多的芽麥,怎麼辦呢,想著摻和著吃吧,誰知道會弄成一鍋糊糊呢。他要知道會弄成這樣,把那些芽麥扔到溝裏也不往裏摻呀。大舅就這麼訴說著,涕淚橫流。但沒人聽他的解釋。這時,大舅看到自己的大兒子站在門外冷眼看著這一幕,情急之下,大舅掙脫侄子們,衝到自己大兒子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當時,大舅隻想在自己老娘的葬禮上不被轟走,卻沒想到跪在自己兒子麵前也一樣被人嘲笑,可是,能參加老娘葬禮成了大舅當時唯一的目的。眾目睽睽之下,大舅的大兒子窘迫至極,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來這一招。大舅可憐巴巴仰望著的模樣令他十分惱火,拿芽麥來辦奶奶的喪事已經很讓人不屑,他居然還當眾跪在自己麵前,這顏麵往哪兒擱?大表哥不想參與到父親的這件丟人事裏,也不願把自己置於那麼多的目光之下,幹脆一拔腿跑走了,把自己的父親丟在那裏孤零零地跪著,像禍國殃民的千古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