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晚鍾
前幾日秀新書時,說過要把新小說集未能收入的兩個短篇貼上來給大家看。說話算話,現在已把電子稿弄好了。今天先貼一個《南屏晚鍾》。
此篇小說寫於1988年。說是涉及到越戰,其實隻擦了個邊兒。我沒有到前線采訪過,隻能把戰事作為背景來寫。有一點想坦率的告訴大家,此篇小說我有意摹仿了俄國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風格。有段時間我非常喜歡他,他有篇隨筆叫《細雨蒙蒙的黎明》,我就依此寫了這篇《南屏晚鍾》。那時我也是個文學青年哈,說出來,也許會對其他愛好寫作的朋友有益。
站在車站廣場中央,閔西北打量著這個又濕又冷的城市。這就是李凡曾無數次地向他描述過的美麗城市嗎?看上去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天了。天空又暗又低。雨水洗亮了馬路,卻使人行道稀爛不堪。時值冬日,人們的臉色都很蒼白。
閔西北茫然四顧,看見離自己十來米遠的地方有一輛三輪車,蹬三輪的是位50開外的老伯。他走過去,發現那三輪車收拾得十分舒適,支起的頂篷很嚴實,沒漏一滴水,座位上鋪著厚厚的幹淨的毛巾,在雨中有一種誘人的色調。
閔西北克製著自己不去坐三輪車。這麼大個頭,又穿一身軍裝。但他走近時依然問道:
老伯,您這車到湖濱多少錢?
老伯抬起臉,他在看一張《錢江晚報》,很漠然的說,到湖濱你不用坐三輪。喏,那裏有51路電車,一毛錢就到了。
閔西北為這老伯不招攬生意感到意外。他道了謝,轉身欲走。又聽老伯在身後說:我還有條消息沒看完哩。你要是願意等,就等等。
車子上路後,老伯問:腿上有殘疾吧?
閔西北不置可否的笑笑:你這三輪特別吸引人。
老伯說:你真會講。
閔西北不再說話。腿上那點兒傷,算不了什麼。坐三輪,他隻是想體味一種心境,一種情調。但說出來,太別扭了。他已經不習慣表達感情。雖然心裏麵那些過去不曾有的感傷與憂愁在時時湧動。
三輪車呀呀地滾過濕漉漉的馬路,老伯不緊不慢地蹬著,又開口問:你是不是從南邊下來的?
閔西北很吃驚,不知怎樣作答。他下意識地壓了壓軍帽,嗯了一聲。他的額頭上有一道彈片削出的疤痕。
老伯說,當兵的嘛!我還是曉得的。我們巷裏有個伢兒,本來蠻喜歡說笑的,到南邊去打了仗,回來就老成了麼老老(很多),臉也跟你這樣墨墨黑。有一次喝了酒……
老伯說時,三輪正駛過一家新開張的商店,一陣劈劈叭叭的鞭炮聲淹沒了他後半截的話。但閔西北知道他還在說。父親就是這樣。
老伯的話閔西北聽得時斷時續,街上太嘈雜。加上那濃重的江浙口音,他隻得打消了與他聊天的念頭。隻是聽任這蒼老卻不失柔潤的聲音響下去。
李凡講話也是這味道,隻是當兵多年,已經“普通化”了。閔西北聽他講話,往往隻聽其聲。
在醫院的那幾天,李凡天天給他講這座城市,講西湖。他們是鄰床。閔西北沒到過江南,他隻知道“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於是閉著眼在他的講述中想象畫麵。後來聽厭了,但還是沒去打斷他。他知道李凡心裏不好受。他的美麗的未婚妻就住在這城裏,住在湖濱,卻沒去醫院看他。
李凡的一隻腳被炸掉了,右手也負了傷。他是個一等功臣。像他這樣的英雄,未婚妻如果到部隊去將會受到最熱忱的歡迎。但他沒有寫信告訴未婚妻,他隻是不停地向閔西北講述她,講述那個叫辛娟的女人。
後來,他終於叫閔西北代他寫了一封信,把實情告訴辛娟。閔西北寫那封信時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和這個叫辛娟的女人已經認識,他非常盡心的寫。
但辛娟沒有來,隻回了一封很簡短的信。我等著你回來。他在信尾說。
閔西北覺得這個女人冷靜的出奇。
李凡從此沉默下來,不再提起她。
三輪車依然吱吱呀呀地滾過濕漉漉的路麵。
路過一家劇院。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畫著電影《閃電突擊隊》的廣告。從劇院門前停放的自車行看,觀眾不多。人們並不關心戰爭,這很好。人們都在消消停停的過日子,消消停的往前走,也鬧矛盾,也勾心鬥角。但是,隻要和平,這些都算不了什麼。閔西北以一種老者的心情望著街上的行人。
腳是越來越凍了。也許該下來走。
閔西北道別老伯,邁著大步走向人行道。鞋子帶起的水濺濕了褲腳。他為自己的步伐感到好笑。這裏是城市,是美麗的江南,而不是戰區。他想盡量把步態放得悠閑些。
已經到了鬧市區。在一個食品店的門口,他撞著一個剛出門的姑娘。那姑娘白了他一眼,挺著胸走過去。
閔西北駐足回望:一件紫紅色的羽絨衣,一條厚厚的拉毛圍巾,雪白,一雙高腰輕便暖靴。她一定不冷。閔西北想,這姑娘挺可愛。她用暖色裝點這城市。
索性走進食品店,買了兩盒綠豆糕。
李凡幾次說:“她喜歡吃綠豆糕。”
李凡幾乎把她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她的眼睛,她的皮膚,她的笑聲和眼淚,還有她的職業和愛好。但不知為什麼省略了他們相識相愛的過程。
閔西北甚至覺得如果李凡犧牲了,也會把妻子托付給他的,像那些小說裏寫的那樣。那才富有詩意。當然,李凡沒有犧牲,閔西北自己,也早有個不太稱心的媳婦。生活富有詩意的時候往往會有悲劇,正如在史書上乏味的年代人民才幸福安寧。
終於到了湖濱。
這就是西湖?這就是西湖?
他站在一棵巨傘似的梧桐樹下,遠遠地打量著冬雨中的西湖。煙雨淒迷,寒霧蒙蒙。看不見船也看不見遊人,看不見波光也看不見長堤。遠山淺淺地勾勒在灰蒙蒙的天邊,樹影綽約。像水墨畫,又像古人留下的幽遠的夢境。
這不是李凡所描述的明媚秀麗的西湖。但閔西北卻一下子愛上了它。這是他的西湖。比之他剛剛離開的那片躁動不安的紅土地來,西湖在這寒冷的冬季依然呈現出它往日的溫柔與安寧。甚至在他的眼裏,這是一種更深刻的安寧。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