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昂首雞與縮脖雞
這一年初秋的一天淩晨，小鎮首富匡老爺的如夫人給他生下一個兒子，小公子白胖白胖，滿身紅潤，哭聲響亮，高牆外幾個起早拾糞的老漢聽得一清二楚，都說：“這孩子肯定是貴人所生！”跟姨太太同時，長工匡福的婆娘在廂屋裏也給匡福生下一個兒子，這小子黑瘦黑瘦，哭聲跟病貓呻吟一般，得細聽才能辨別出是個嬰兒……滿院子仆從的耳朵都奔著姨太太的產房那邊去了，誰還在意這個窮長工家添了人口。可長工匡福卻一臉高興，因為他聽老輩人說，人的生日時辰決定這人的一生享福或者受苦，他站在院子裏聽得一清二楚，他兒子跟少爺同時啼哭，一點也不差的，這說明，兒子將來跟少爺一個命！
少爺出生三天，親友們過來慶賀，匡福樂得合不攏嘴。為啥？他窮得哪裏有錢給兒子張羅，這不，借少爺的光，大夥等於是連他兒子也捎帶慶賀上了，還個個都是他根本就高攀不起的富貴人。賀喜人中有個靠算命相麵發了財的趙先生，見匡福站在院子裏傻笑，隨口問他笑什麼。匡福把自己兒子跟少爺同時出生的事告訴了對方。誰知道匡福把兒子抱出來，趙先生的嘴撇得差點豎起來：“什麼一塊出生。那時候剛是雞叫對不對？我告訴你，公雞打鳴時，雞脖子是往前一挺，高高地向上昂起，打出鳴來之後，聲音低下去，脖子縮回來，是不是這樣？”
說得不差，匡福常見過公雞打鳴，可不是趙先生說的那樣嘛。
“那我還告訴你，人家少爺出生，那正是雞脖子向上；而你家這瘦猴露頭時，雞脖子縮回去了。也就是說，人家少爺一生有享不完的福，你兒子這輩子卻有受不盡的苦，記住了嗎？”
一席話說得匡福耷拉了腦袋。他當時光顧得高興，哪裏注意雞窩裏雞脖子的事？看來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兒子白跟少爺一塊出生，沾不上光呢。這雞脖子決定兒子這輩子跟爹一樣，有受不完的苦呀。
於是，聽到東家給兒子取名叫匡登科，這匡福就給兒子取名叫匡苦娃。兒子剛懂事，他就告訴兒子，你是一輩子受苦的命，咱得認啊。
苦娃聽話。打小他就陪在少爺身邊，歸少爺使喚。少爺讀書，苦娃就研墨、煽風、打蚊子，少爺舒坦得眯起眼睛，苦娃累得一腦袋汗，身上讓蚊子叮得左一個包，右一個包；少爺騎馬，得他給牽著，累得兩腿發酸，一不順心，少爺揚手就抽，抬腳就踢，苦娃一句怨言沒有。他知道，自己天生這命，誰讓他出生時，雞脖子縮回去了呢。
就這樣，匡苦娃和少爺匡登科一塊兒長大，一個是主子，另一個是奴才。少爺感歎父親留給自己的財富太多，這輩子如何享受得完？他就大煙，女人、賭場拚命揮霍；匡苦娃也感歎自己怎麼那麼多活呀，他拚命做，總覺得苦再多，也應當是做一點少一點吧，早把苦受完了，他好歹哪怕舒坦一天，也不枉來世上一回。
再以後，匡老爺和匡福相繼去世。匡家大院留下了年輕的主仆二人。
少爺登科要結婚那年盛夏，黃河決了口子，一夜之間把幾個縣變成了湖泊。匡苦娃睡夢中醒來，還不忘職責，把少爺救到一隻大甕裏，倆人坐進去。也算幸運，大甕在水上漂出去幾十裏遠近，居然沒碰到石頭。大甕囫圇地衝到一處小高坡擱淺停下，苦娃把少爺扶上高坡，感激地說：“我大難不死，都是因為同擠在一隻甕裏，托少爺您的福啊。”
少爺說：“你知道就好。”
可是洪水來得突然，倆人隻顧逃命，沒帶吃的。少爺身上倒是有一些貴重的首飾，哪一件也可換得百兩紋銀，可附近人影沒一個，再貴重的東西不能吃。少爺隻餓得雙腿哆嗦，罵苦娃道：“你倒是托了我的福，我可沒沾你啥光。我現在餓了，吃什麼？”苦娃揉了揉眼：“少爺，咱爺倆餓不死的，苦娃有辦法了。”
苦娃跑到坡上，看到苦菜中有嫩些的，拔了一堆，放進水中洗淨，雙手捧給少爺吃。少爺咬一口，“哇”地吐了出來，罵道：“少爺是牲口嗎，你給我這東西吃？”
苦娃說：“苦菜雖然難吃，可吃下去死不了人。活下去，等水退了，自然會有好吃的。”說著，苦娃將苦菜大把塞進嘴裏，嚼給少爺看。少爺趕緊閉上眼睛：“你給我滾一邊吃去，我看著你那下作的樣子，就止不住想嘔吐！”
少爺吃不了野菜可怎麼辦呢？苦娃練就的本事，他能用頭發釣到小魚！沒有辦法取火，他把小魚洗淨了，請少爺充饑。少爺一沾嘴唇，更是嘔吐不止：“你少爺不是貓和狗，這生東西怎麼能下咽！”
苦娃能吃野菜，吞生魚，少爺卻眼看要餓死了。他說：“苦娃啊，你是少爺的人對不對？少爺有一輩子花不完的金銀財寶，全埋在窖子裏，洪水一退，我照樣花天酒地。你幫我想想辦法，回去我給你一大筆錢娶媳婦用，怎麼樣啊？”
苦娃真犯了愁。少爺吃不進東西，那肯定活不成的呀。望著滔滔洪水，他想，與其等待，不如拚命賭一把，或許能救少爺。假如淹死了，也不是壞事，說明我命中該受的苦可就到頭了。主意打定，他說了聲：“少爺，您吉人必有天相，苦娃再托一次您的福，我遊出去求人來救您吧。”說罷，心一橫，跳入洪水中，奮力朝遠方遊去。
苦娃雖然熟悉水性，但洪水沒個邊呀，遊了多半天，他筋疲力盡。此時一個巨浪劈頭打來，苦娃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苦娃睜開了眼。一看，自己怎麼躺在個大船船艙內？他趕緊呼救。船艙外進來一個模樣清秀的丫環，見苦娃醒來，又驚又喜，趕緊再喂他一些薑湯水，還服待他吃下一點東西。然後，丫環告訴苦娃，他已經昏睡了三天。這艘官船上坐的是巡察水災的欽差、監察禦史孟大人，三天前，水手發現在水裏掙紮的苦娃，奉大人之命把他救上來。正說著，孟大人聽到說話聲音，走下船艙，製止住要爬起謝恩的苦娃：“本欽差船隊此行撈上39具屍體，唯獨你這後生得以存活，你福大命大，將來必有造化。”
“不是這樣的。”苦娃還是掙紮著起來跪下了，“大老爺快去救小人的少爺吧，人家那才真是福大命大，他是昂首雞，小的是縮脖雞。”
什麼亂七八糟的？孟大人問了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不由苦笑道：“愚昧之見。”既然從水中救得苦娃，料定匡登科離此不遠。孟大人命令火速發出小快船，由苦娃帶路前往。待攀上小土坡，找到少爺時，那匡登科早已餓死多時，嘴裏、眼裏、鼻孔裏都被蒼蠅產滿了卵……
苦娃撲到主人的身上放聲大哭：“天理不公啊，少爺。是不是咱倆生日相同，判官捉錯了人，該死的是奴才，您可是有一生享不完的福啊……”突然，苦娃止住了哭聲，破涕為笑，“趙先生真是活神仙，他說的一點沒錯啊。少爺家裏那麼多的金銀財寶，他可真叫一生享不完的富貴；我這裏想死也死不成，因為還有受不完的苦在等著我去受呀。”
那個喂他薑湯、食物的丫環也跟了前來，悄悄對苦娃說：“你怎麼還陷在那些胡言亂語裏轉悠呢？你現在就苦盡甜來了。大人說把奴家賞給你做媳婦，還要看你有什麼能耐，給你找個合適的差事呢。”
“這是真的？”苦娃恍然如夢，“那說我是縮脖雞，當初趙先生沒記準？”
“什麼呀。”丫環剜了苦娃一眼，“咱們欽差老爺是天黑出生的，雞都睡了，脖子夾進膀裏了，人家比你少爺差嗎？人是萬物之靈，跟一個小小的雞腦袋有什麼關係呀？”
小大人
誰家孩子若是懂事兒，人們便會誇獎：“瞅瞅這孩子像小大人兒似地。”意思是人小心不小，其實這話是千百年來說走了樣，咱這地方確實出過一個小大人的故事。
說是有這麼兩口子，年過半百，也沒生出個一男半女來，老頭提起這茬兒，就長噓短歎，“我放山打獵，非用不取，非凶不傷，從沒幹過虧心事兒，是怎麼竟弄到斷子絕孫這一步了呢？哪怕就讓我養個蓧麥粒大的兒子也中！”老婆子說他：“這人，蓧麥粒大小的兒子有沒有還不一樣！”老頭說：“誰那麼講？不管大小，總是兒子對不對？有能耐你給我養一個！”
說話的工夫，50多歲的老太太突然身懷有孕，把個老頭喜得！誰知10月期滿，竟當真生下一個孩子，不大不小，正趕上蓧麥粒大小。老婆哭了：“都是你咒中了！”老頭也歎口氣：“真好意思的！先養著吧。”
這蓧麥粒兒小孩，別看長得小，道眼可不少，沒幾天，能下地，會說話，世間的事，沒有不知道的。老兩口又喜了：“有這麼個小東西，陪著說話拉呱也中。”麥粒兒小孩說：“不是光說話，早晚有一天，我幫你們過上好日子！”老兩口大笑：“你能幹什麼？偷？一個銅板都扛不動！”說完又哭了，真是沒有兒子盼兒子，有了兒子又愁兒子。小人兒嚷道：“別瞎哭，別瞎急，等著好就是。”說完，拱進老爹一隻鞋裏，睡了，人小，呼嚕不小，跟大人似地。
關東這一帶是北國，跟關內的南朝整年打仗，摁下葫蘆起來瓢。小蓧麥粒兒有一天對他爹說：“您不是愁沒好日子過嗎？你領著俺娘，進關，到東京汴梁，那裏是大宋朝。某時某日，記準了日子，你在午朝門外一看見皇榜貼出來，就趕緊去揭了，保你當大官兒。
老頭說：“我有天大的膽子！揭皇榜辦不成那可要砍頭的！”
蓧麥粒兒孩說：“你連自己兒子都信不著了麼？若沒那本事，我能讓你去討那份災？常言道，金鋼鑽倒是小，盡鑽細瓷器，別瞅你兒子小，卻能辦大事兒！”
老頭兒一想，也是，便再三關照，然後往汴梁方向而來。
蓧麥粒小孩兒待他父親走後，就鑽進糧囤邊上一堆穀粒中，趕上耗子偷糧，把它當糧食粒子含在嘴裏。老鼠偷糧，總是含滿滿一嘴，回窩裏吐出來，攢了好過冬。這隻耗子把蓧麥粒小孩含回洞裏，卻吐不出來了，腮幫子讓小孩從裏麵揪住，疼得是抓耳撓腮。小孩說：“別折騰了，我沒打算害你，隻要你幫我一把，送我到北國京城。”
耗子跑得快呀，兩三天，到了北國京城，混進了國王的馬圈，小孩兒說：“你把馬韁繩從根上咬斷。”耗子咬馬韁繩時，麥粒小孩從嘴丫子角上漏出來，爬進了馬耳朵裏。
這匹馬是神馬，一天跑上千裏路，北國國王喜它喜得要命，有事沒事要騎一會兒的。小孩鑽進馬耳朵裏，學著大人“駕，駕”地喊，那馬當是主人趕它跑，便飛出馬圈，躍下城牆，朝大道飛奔，直撲東京汴梁。
汴梁東京皇帝，幾年來總吃敗仗，讓北國嚇怵了，朝中無人，隻好貼出皇榜，哪個能退得北國兵，就封他駙馬。可是皇榜貼出去，跟沒貼一樣，誰人敢揭啊。
蓧麥粒小孩兒他爹這功夫來到了汴梁，抬頭就瞅見了皇榜，想想兒子的囑咐，伸手把那聖旨樣的東西揭下，周圍有守皇榜的兵嗬，守了多少日子，早不耐煩，見有人伸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七手八腳把老頭兒“請”進了金鑾殿。
老頭子不知有欺君之罪這一說，膽兒還壯著呢：“我主萬歲，破敵的不是我，是我兒子，俺爺倆分頭，我來揭榜，他殺敵去了。”
皇帝一聽，這老頭瘋了？殺敵得掛帥領兵，怎會是單個人兒去的？大喝一聲：“推出午朝門外砍了。”話音沒落，隻聽金殿下吵成一片，北國皇帝的寶馬良駒直闖進來，“籲──”地一聲，站在台階下。
蓧麥粒兒從馬耳朵裏爬出，大聲道：“我主萬歲，刀下留人，那是我父親揭皇榜來的，臣已盜得北國國王神馬，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皇帝半天才明白，盜馬的是個小不點兒，又驚又喜：“你這小東西，如何做得駙馬？我封你個官兒，專替我摳耳朵眼兒吧。”又封了麥粒孩兒他爹不小的一個官，老太太也接進京城享福來了。
果然，北國皇帝丟了馬，也貼出皇榜，說有人找到他的神駒，江山分他一半。後來聽說讓大宋朝偷了去，心想，人家真有能人呢，咱這仗不敢再打了。就上表求和，兩家不再有什麼戰爭了。
小蓧麥粒兒呢，整天在皇帝身邊，皇帝待他極好。一天，對皇帝說：“你三宮六院，怎麼半個媳婦也不肯賞我？”皇帝道：“你這丁點玩藝兒，頂什麼用？”麥粒說：“單看你給不給了。”
皇帝沒法，隻好讓他從宮女中任選一個，並為他們操辦了婚事。
許親時，那被選中的宮女要死要活，皇帝說：“你隻當替國家分憂了。”這才拉倒。結婚之後，宮女仍在宮中使喚，看她整天喜笑顏開的，沒半點愁，後來，肚子也大起來，皇上忍不住，問她，才知道，小麥粒兒白天小，一到夜間，卻變得和大人一模一樣！
皇帝吃驚，蓧麥粒兒他爹也吃驚。皇上想了想，這人才難得，假如白天混進敵國城內，夜間別說殺人放火，就是取對方元帥的腦袋也不算什麼難事。於是刷了一道聖旨，封蓧麥粒兒小孩為全國兵馬招討大元帥。
有人說，蓧麥粒兒白天可以變成大人形狀的，隻是他不願讓常人認出他來，這就是老話說的“真人不露相”，他白天升帳，將官們看不見，隻好衝麥粒兒大的元帥行禮，口稱“大人”，時間久了，背後裏有了“小大人”這外號。
別說，北國聽南朝出了奇人，從此再不犯邊，人們便道“小大人”：“白天小，晚上大，全仗這變化安天下。”
心明眼亮
摩天嶺這座山並不是太高，怎麼會有這樣的名字？據說，它原來叫“摸錢嶺”，當地老百姓一代一代叫來叫去叫白了，才成了現在這名字，說到這名字的來曆。還有個引人深思的故事哩。
幾百上千年，這山上有座廟，總逢廟會，那時候從山跟直達廟門，真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常，每逢廟會，總有個盲人出現，這盲人孤身一人，靠彈弦子唱小曲兒賺口飯吃。盲人表演時有絕活兒：他的琴弦共兩根，有時候彈斷一根，若換成別人，那得停下來把斷弦接好，很費事的，盲人不必，他在繼續彈唱間，可以把斷了的弦接上！他的表演換來了觀眾們的叫好聲，當然也賺得更多的銀錢。盲人從這件事上得到啟發，他索性表演故意把弦弄到快斷的程度，專等演唱時接弦給大家看。
有一天，盲人又是拿出了他的絕活兒，人叢中不知誰失口稱讚：“簡直比得上神仙了！”盲人好不得意。正當他把弦子彈得珠圓玉潤時，猛聽得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什麼神仙，如果這也算神仙，那神仙豈不遍地都是了嗎？”
盲人的耳朵十分靈敏，那蒼老的聲音立刻被他牢牢抓住，他把弦子一扔，不彈了。沒熱鬧可看，人群自然散開，盲人就靠感覺緊緊地尾隨在發出蒼老聲音的那位老人身後……
走啊走，也不知走出了多遠，眼下隻剩下兩個人了，那老人一回頭，說：“你這人總跟著我，要幹什麼？”
盲人“噗嗵”一聲跪下：“師父受徒兒一拜。您老人家若是不收我這徒弟，我就跪死在這兒。”
那老漢果然是位神仙。他想了半天，說：“收你？你能做什麼呢？這樣吧，我手裏有三枚銅錢，你聽聽。”他把銅錢在手裏磕出響聲，然後用力拋向山坡下的草叢中，“你能把它們都拾回來，我才可以考慮這件事。”
盲人二話沒說，趴在地上，就根據仙人扔錢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摸那三枚銅錢，風吹雨淋，衣服被樹枝掛爛了，身上也傷痕累累，盲人整整摸了三個寒暑，三枚銅錢到底讓他全摸到了，興高采烈地交到師父手裏。
沒想到師父接過銅錢，淡淡地說：“這是你碰巧了。不能算數。”揚手一拋，把盲人曆盡艱辛摸到的錢又給扔了！
盲人聲都沒吭，一頭又紮進樹叢中。
不到一年，盲人把三枚銅錢全部找到，再次交給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