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渡船去幹什麼(1 / 3)

你坐渡船去幹什麼

我是走在路上接到林建軍的電話的。兩三年前我走在路上接電話時,還被朋友嘲笑過,說哪有你這個樣子的,騎個自行車,拿個手機,很不相稱嘛。他的意思是說有手機的人至少該打的。可現在,蹬三輪的別個手機,挑水泥漿的別個手機,都不稀罕了。

我拿出手機,看看來電號碼,也是個手機號碼,很陌生。但我還是接了。手機裏傳來一個比號碼更為陌生的聲音,他說,你是小禾嗎?我說我是小禾啊。同時在心裏想,他怎麼會叫我這個名字?他說,啊,總算找到你了,我是林建軍啊。我愣了兩秒,的確隻有兩秒,就熱情洋溢地說,是林建軍啊,你好你好!真沒想到是你。他說,我也沒想到能把你找到。我找了你好多年呢。我說是嗎?你現在在哪兒?他說我在黑龍江黑河。我說,喔,好遠啊。你挺好的吧?他說馬馬乎乎吧,我聽別人說你現在很好。我說也還行吧。你怎麼會跑到黑龍江去?他說我轉業到這兒來的。我父母都回東北了。我說是這樣啊,我現在還在四川呢。他說我知道。你早結婚生孩子了吧?我說是啊,你呢?孩子有多大了?

走在我旁邊的人看了我一眼,準確地說白了我一眼。那是我丈夫。我們是一起出門的,準備去超市買東西。這一白讓我意識到,我不可能走在路上這樣旁若無人地和他談下去,而兩個三十年沒見麵的人,談起來肯定是旁若無人的。於是我說,等晚上我再打給你好嗎,我現在在外麵。他說,那你能記一下我的電話嗎?我說不行啊,我走在路上,沒法記。這樣吧,晚上我先打你的手機聯係,好不好?他說,好吧。你一定要打啊。我有事要問你呢。我說我一定會打的。

我關了電話。我關電話後跟丈夫解釋說,是我一個中學同學。從畢業後就沒聯係過,現在突然冒出來了。丈夫哦了一聲,沒太大興趣。他知道我生活中時常會冒出許久沒聯係的人來,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還有當兵時的戰友。那是因為我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總是到處走,一次次地離別,所以到了中年,就總是邂逅,重逢。

我自顧自地興奮著,我說我們不止是同學,我們兩家還曾經是鄰居呢。我爸爸和他爸爸是一個單位的,我們住在一條走廊上,住了5年。我丈夫仍沒什麼興趣,慢條斯理地對付我說,是青梅竹馬嗎?你沒和他早戀吧?我說你簡直是,太庸俗了。你根本不能理解我們。

其實我早知道他不會理解。他和我剛好相反,從小到大,從幼兒園到大學,都是在這個城市完成的,他的人生軌跡沒有超過直徑10公裏。不像我,從滿月起就開始天南海北地走,想閱曆不豐富都不行。

當時正是黃昏,或者說傍晚,夕陽西下,本來就讓人有幾分惆悵,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更讓我不可遏製地陷入了往事中。不管丈夫愛不愛聽,我都想講講我那個遙遠的少年時代,講講我獨有的人生經曆。

少年時代我在重慶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父親在小鎮之外的大山裏修鐵路。父親是個鐵道兵。鐵道兵永遠都不可能去舒適的地方,像歌裏唱的,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祖國總是需要鐵道兵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誰會讓你在繁華的都市裏鋪鐵軌呢?肯定是窮鄉僻壤。我們母女三人就常常隨父親奔赴窮鄉僻壤。在那個小鎮上,我們住在一個很舊的磚樓裏。樓上沒有廚房,大家在走道上做飯;也沒有廁所,方便要到樓下院子裏的公共廁所去。但就這麼個條件,大家已經很滿足了,因為大家住過更差的房子。

我說的大家,就是鐵道兵的家屬們,也包括我母親。

那條走廊很長,我的一個學建築的表哥來過一次,批評說,結構很不合理。我們家住在走廊的這頭,林建軍家住在走廊的那頭。我們家是兩個丫頭,他們家是三個小子。我父親是團裏的工程師,他父親是個營長。因此兩家原本沒什麼交往。

但有一件事打破了原有的局麵,我竟然成了他家的常客。

我那個時候剛上初中,正處於對書籍饑渴的年齡,隻要誰有書,我就會主動接近誰,衝誰傻笑。完全不顧少女的矜持。有一天放學,我在路上遇見了林建軍的大弟林建國,他正神氣活現地在找一個小朋友要書:你還給我,你今天必須還給我,不然我大哥該罵我了。

那個小朋友很不情願地從書包裏拿出本小人書來,交給林建國。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湊上去。我說林老二,借我看看行嗎?林建國有些猶豫,他說,我得問問我哥。我就跟在林建國的身後來到林家,去找林老大。我們那時候都這麼叫,林老大,林老二,林老三。另一家有四兄弟,我們就叫他們王老大王老二王老三王老四,也不知是誰興的。不過對我們家的兩個丫頭,大家倒是叫名字。

林家媽媽楊阿姨很喜歡我,她沒女兒,缺啥喜歡啥唄。見我上她家楊阿姨滿臉是笑,小禾啊,快進來快進來!我一眼就看見了林建軍林老大,正在走廊上幫他媽劈柴。我顧不上回應楊阿姨的熱情直本主題:林老大,借我看看那本小人書嘛。

林建軍見我上他家,很是意外,他回頭看看他弟弟。林建國怯生生地解釋說,不是我說的,是小胖還書的時候她看見了。林建軍就對我說,你等會兒。繼續劈柴。我隻有老老實實等著,為了不讓我媽在走廊那頭看見,還閃進他家門裏。我實在是太想看那本小人書了,否則不會那麼屈尊。

林建軍劈完柴,洗了臉,才說,你進來吧。我就跟他進到家去,心裏略有些不滿,你到是借還是不借呀?但我沒敢說。我從沒和他說過話。他個子很高,是我們走廊上8戶人家的孩子裏最高的,又從來不打架,話也很少,讓我感到一種威嚴。若不是因為書,我肯定不會主動和他說話的。林建軍走到床前,蹲下身去,一夠,夠出一個木抽屜,一夠,又夠出一個木抽屜。我的眼睛頓時亮了:兩個抽屜裏整整齊齊排列著的,全是小人書!

林建軍漫不經心地說,你隨便挑吧。

我激動地撲上去,拿了這本又拿那本,哪一本都讓我愛不釋手。

林建軍在一旁說,不能超過5本啊。看完了再換。

這樣,我便成了他家的常客,也知道了這些小人書的來曆。原來他父親在文革初期作為軍宣隊(全稱是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長,率一幹人到一所中學鬧革命,搜繳出了這些小人書。按規定本應該當場燒掉的。可這個沒什麼文化的軍人卻對書有一種本能的心疼,舍不得燒掉,就偷偷地搬回家來,給了三個兒子。老實說,不管這些書有沒有讓他的三個兒子學到文化,至少是讓他的三個兒子極大地提高了自信心。比如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本來是不會和他們搭話的,我的學習成績在我爸他們整個9團的子女裏都遙遙領先,簡直不和他們在一個水平線上;我放了學總是按時回家做作業,不用母親趴在窗戶上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一句話,我是乖丫頭,他們是野小子。可因為這些小人書,我不得不帶著笑容去他們家。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去一次林建軍家,換新的小人書。林建軍不解地說,你怎麼看那麼快啊?你認真看沒有啊?我說怎麼沒認真?要不要我講給你聽?林建軍不再說什麼,彎腰夠出抽屜,讓我挑。我也不挑了,挨著拿。拿上就走,基本上不和他多說話。因為我把書一拿到手就翻開看,從他家走到我家,可以看掉三頁。

很快,我們老師就發現了我的反常。她發現我這個好學生上課時總是盯著桌子,既不抬頭看黑板,也不低頭看課本。先以為我是打瞌睡,就悄悄走到我跟前,卻發現我眼睛瞪得老大,盯著桌子有滋有味兒地看。再一看,桌麵上有個洞,透過洞眼,可以看見放在抽屜裏的小人書。原來為了看書而不被發現,我在做清潔時特意為自己找了個有洞眼兒的課桌。老師當然告了狀,我媽搜查我的書包,嚴厲規定我不許把小人書帶到學校去。我隻好每天帶著生離死別的心情去上課,一到放學,兩隻腳就好象有繩子拉一樣,小跑著趕回了家。

但緊接著,看小人書的不良後果就轉移到了家裏,我連著燒焦了幾次飯。那個時候燒飯很麻煩,沒有高壓鍋也沒有電飯煲,飯煮開後須在火上慢慢地悶,左邊倒一下右邊倒一下。為了兼顧著看書,我就倒到左邊翻兩頁,倒到右邊再翻兩頁,自以為很負責。可看到入迷的地方,就三四頁地看了下去,忘倒了,那飯說糊就糊,快得很。我連忙丟下書采取緊急搶救措施,用筷子在飯上捅幾個眼兒,插上蔥,采用煙囪原理,指望把鍋底的焦糊味兒拔掉。也不知是誰傳授給我的。可效果不佳。媽媽回來還是聞到糊味兒了。第一次則罷,第二次又燒焦時媽媽就動怒了,一把搶過我的書就要往爐子裏丟。我急得完全不顧少女風度,跳著兩隻腳喊,那是林老大的書,那是林老大的書!我媽畢竟還是個文化人,一瞬間冷靜下來,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說,我現在還沒功夫燒呢,留著生火用。就順手夾進了柴火堆裏。我等她轉身,趕緊把書搶救出來。

即使如此艱難,我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大概一個月吧,看完了林建軍他們家所有的小人書。看完之後我很失落,最後一次去還書時我一個勁兒地問他,真的沒了?一本也沒了?有沒有借給別人沒還的?照說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就開始讀長篇了,還是繁體字豎排本的,上初中就不該再那麼迷小人書了。可是沒有可看的書啊,那個年代什麼書都沒有啊。我離開林建軍家,覺得很不得勁兒,一步三回頭,好象我把許多好朋友丟在他們家了,那都是些讓我感到親切和喜歡的朋友。後來實在難受了,我就去炒陳飯,再去他家把看過的特別喜歡的小人書重看一遍,以緩解那種沒書看的難受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