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讓章年卿焦頭爛額的卻不是婚事, 而是他的調任。
章年卿和孔明江商量後, 走山東的路子, 由濟南府朝京城遞聘信。章年卿還安排了河南地方, 同時聘請他為主考官。
陶孟新拿著河南寄來的信去找章年卿, 不解的問:“你不是想去山東嗎?這又是怎麼回事。”吧嗒, 信扔在桌子上。
章年卿沒拆, 背著右手,用左手習書。
陶孟新嘖了聲,倒在圈椅上, 展開紙扇,扇了幾下,注意到章年卿奇怪的姿勢。“你手怎麼了。”
章年卿道:“沒事, 昨晚睡覺壓著了。”
“哦。”想了想, 覺得不對,陶孟新奇道:“不對勁, 你前幾天回來手就這樣了。”
章年卿淡淡道:“前幾天摔了, 怕你們擔心, 就沒敢說。”
陶孟新抓著他的手臂掀起袖子一看, 沒有包紮沒有上藥, 隻有一圈牙印。狐疑的看了章年卿一眼, “佳人所為?”滿滿的調侃。
“恩。”再無他話。
“好端端的怎麼就...”
“三舅舅。”章年卿打斷他道:“往年鄉試的主考官同考官都由所在的官府聘請,今年新帝第一次從朝廷直派命官。打的底下人措手不及。這兩份信不突兀吧?”神色擔憂。
陶孟新不疑有他,忙道:“不會, 開泰帝本性多疑。底下人一點不知情才假呢。”也不看看, 朝堂百官新帝都沒完全攥在手裏,如不然,這麼著急候補新官員。隻怕今年恩科後,朝堂上就要大換血了。頓了頓,道:“往年慣例都是地方選派,今年朝廷忽然直接任命,地方摸不清具體情況,半蒙半猜遞上這份折子。恰好證明皇上保密做得好。”
鄉試的選官和延聘由誰選派,就表示主持鄉試的權力在誰手中。新帝將地方選聘改為朝廷任命,儼然是想把選拔大權直統中央,全籠在自己手裏。再細化,就落到譚宗賢和劉宗光兩個人身上了。
劉宗光不甘心輸給譚宗賢,能挑起如此重擔的人,自然有能力獲得皇上的青睞。
劉宗光本就因為非齊地出身的原因低譚宗賢一頭,加之劉俞仁給他遺留下的後患。於情於理他都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至今府裏門客裏還有議論劉俞仁所作所為的。
一個說:“說好聽了叫仁義,說白了就是個傻子。”
另一個道:“東西都到手裏了。硬生生給人送過去了。嘿,人家還不領情。鬧了個人財兩空。活該。”
劉宗光內心複雜,令人訓斥的多嘴的兩個人。自己在書房靜坐許久。
劉宗光有些束手無策,他不能告訴劉俞仁沒事,說兒子你捅了天大的簍子,你爹也有辦法給你補救。
他隻能用最愚蠢最殘暴的方式告訴劉俞仁,看,你做錯了。所以我要殺了這個人,這個人為你而死。為你的錯誤而死。
章年卿是一步很好的棋,麓山黨人是新帝的心頭大患,派章年卿去江浙,再合適不過。
譚宗賢短期之內不會找到第二個比章年卿更合適的人。
這件事,劉宗光從看到嚴福光的折子那一刻起就在想了。血書一事出了之後,劉宗光原本隻想著殺了章年卿以示警告。仔細一想,太草率,章年卿有他更好的價值。
章年卿名義上是劉派的人,他去擔任江浙主考官,意味著選派他的劉宗光有主持江浙考場的權利。新帝無論要用誰,都是走的劉派的人。
這麼一來,殺不殺章年卿,反倒是最無關緊要的一步。
以譚宗賢的角度而言,沒有比章年卿更合適的人。但殺了章年卿,便會有一大把合適的人,任他挑選。
劉宗光有些不太情願,這麼一想,他還得暫時把章年卿保護著了。越想越不甘心,開始盤算章年卿如果死在江浙考場上影響會有多大,他手裏又有哪些利處和勝算。
與此同時,譚宗賢府上也燈火通明。
譚宗賢持白子,李舒持黑子。兩人在棋盤上廝殺,這一步譚宗賢已經想了很久了,久久不肯落子。他將手心裏的幾枚棋子顛來顛去。笑道:“這是個死局。我走哪步都是錯。”
李舒靦腆一笑,“小舒不敢。這天底下哪有難倒大人的死局呢。”
“未必。”譚宗賢叩著桌子,良久,棋走險峰,落子敵軍咽喉。
李舒大喜過望,按奈著情緒,邊落子邊道:“大人思慮太多,反倒棋差一招。”一子落下,立即翻盤定局。黑子吞並大片白棋。
譚宗賢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又落下一子,局勢再次被逆轉。
李舒方才急於求勝,露出腹背要害,被譚宗賢扼住大龍,徹底掐死不得翻身。
譚宗賢輕鬆扭轉局勢,還給自己進退留了兩條活路。
李舒挫敗的垂下頭,“我輸了。”
“再來一局。”譚宗賢撿著棋子,不緊不慢道。
劉宗光總覺得他譚宗賢破局隻有殺或不殺兩條路。一條贏,一條輸。劉宗光亦十分確信他無法收買章年卿,更無法讓章年卿倒戈。
起初譚宗賢以為,是因為章年卿的父親及嶽父都是劉派嫡係的緣故。
而在譚宗賢編造一處報恩感激的戲碼,同章年卿旁敲側擊幾句後,他便不這麼想了。
——他從中窺到了個中端倪。
譚宗賢手一頓,撿了一顆白棋一顆黑棋,攤在手心。問李舒:“山東和河南同時遞上了聘請書。你覺得哪個是章年卿授意的。”說到河南時,敲了敲白棋;說山東時,又點了點黑子。
李舒想了想,“看起來河南最像,他外公不是河南的土皇帝嗎?不過,我怎麼總覺得,章年卿拉河南進來攪混水是給你看的啊。”
“不錯。”譚宗賢不知想到了什麼,忍俊不禁道:“就因為我問他了一句: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就搞出這麼一出來混淆視聽。”不讚同的搖搖頭:“他到膽大,也真不怕我把他安排到河南。難不成他還有什麼本事逆轉回天?”
譚宗賢很意外,章年卿居然想做孤臣。腦海裏閃過章年卿的身影,回憶著他的言行舉止。這個野心勃勃的孩子,不想受命於劉宗光,也不想被他統領。
譚宗賢微微一笑:“如他所願也無妨,畢竟他還是我的‘恩人’呢。”
李舒附和道:“大人說的是。”
章年卿伸懶腰,搖頭晃腦,舒展身子骨。有一搭沒一搭和陶孟新說著話。
天氣越來越熱,陶孟新穿著夏衫還是覺得悶的慌,“你這屋怎麼這麼熱啊。”
章年卿懶懶道:“靠水的屋子已經讓給你了。你住的地方再不涼快。這府裏上下就沒有涼快的地了。”
陶孟新的謫仙之姿,已經被汗水淋漓拉下凡間了。他忍聲吞氣的問:“你不是朝廷命官嗎,你的冰例哪去了。”
“哦。在我娘屋裏。”
陶孟新冷笑,“你娘是住在冰室保鮮嗎?”
章年卿露出尷尬的笑,“另外一半我送到馮府上了。”
陶孟新:“......”
三月初旬的時候,京城調任地方的鄉試的名單已經初步確定。稍微有點門路的人,都拿到了初擬稿的名單。
章年卿看到他被調派濟南府,並不很意外。心裏想著:看來是譚宗賢贏了。
陶孟新對章年卿刮目相看,“沒想到你在京城這幾年沒白混嘛。”
這年頭能稱心如意過日子的可不多。
章年卿內心狂喜咆哮,麵上不動生色,風輕雲淡道:“原本這事是能麻煩一些。不過我運氣好,中途譚大人找到了我頭上。我想著既是有一步登天的法子,何必舍近求遠。總歸譚宗賢要利用我,權當討一點利息。”
陶孟新雙手環胸,有些看不慣他的囂張。“哦,你的意思,譚宗賢就是個傻子,任你利用。”
章年卿斷然道:“絕無此意!”他意味深長笑道:“我是他‘恩人’嘛。”
日頭正中,炙熱的烤著大地。樹下綠蔭都是一陣燥熱的燙意。院子裏的樹幹好久沒有修剪了,旁枝垂葉。章年卿提起禿枝,彎腰鑽過去。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問:“三舅舅,我二哥成親我是不是還要回去。”
陶孟新跟在他身後,“怎麼,你不想去?”
“也不是。”沒頭沒腦的扔下三個字,便不見蹤影了。
陶孟新依稀間,看見章年卿懊惱的抓著頭,笑容羞澀,像個純情少年。不禁道:“真好啊。”
陶孟新在後麵慢悠悠追著,聲音爽朗,“你若舍不得佳人,邀她一起去參加不就得了。”
“還是別折騰了。”聲音遙遙縹緲,不知從哪傳來的。
開泰帝從龍椅上走下來,一屁股坐在大殿的台階上。一點形象也不顧,歎息道:“宗賢啊,朕這心裏不踏實啊。”
譚宗賢肅然道:“老臣願為皇上分憂。”
開泰帝指著身後的龍椅,冷笑一聲:“這個位子,就這個位子。自從我坐上這個位子就沒有一天踏實過。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譚宗賢沒有接話,過了片刻才道:“臣以為,江浙還是派周存禮去合適。”他抬頭,目光凜然,薄唇中吐出四個字:“寸土必爭。”
“你這是要殺人。”
開泰帝冷冷道,卻沒有說不好。
譚宗賢長揖一禮,緩緩道:“皇上,臣肄業於麓山書院,深知麓山黨人對朝堂的威脅。這些人是舊臣,是老人。我們動不得,隻能從新人下手。去江浙的必須我們的人。隻有將這些人提拔進朝堂,才能進一步形成新麓山黨人的勢力。與舊者抗衡,誠如臣與劉大人這般。”
開泰帝站起來,踱步兩圈,斟酌的問:“之後怎麼辦。”
“何文芳可用。”言簡意賅,不再細談。
開泰帝抬抬手,歎息道:“去做吧。”
*
周存禮死了。
章年卿是在去河南的路上收到這條消息的。章二哥的婚宴在三月十七,章年卿特意告假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