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1、春日先生

春日先生一生的禍福,完全是由那十二口皮箱引起的——

二十一歲那年,當了三年朝奉的春日先生第一次離開紐城,奉老板之命到費壹城去會一位四川來的客商。在此之前,春日先生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一直是在紐城萬盛煙行的賬房裏進進出出。

萬盛煙行,是紐城中一家小小的煙行。當年也就不過是一爿鋪麵,幾間作坊。門,是杉木做的;牆,是杉木做的;就連上頭的瓦片,有許多地方也是用杉樹皮做的。整個煙行看上去斑斑駁駁,老態龍鍾,一副其貌不揚的樣子。但是,這卻是一家曆史悠久而且名聲蜚然的百年老店。

紐城,地處贛北平原。城外肥疇沃壤,地曠人稠,自古以來,一直是一方富庶之地,魚米之鄉。此地除了出產上等的稻米之外,還出煙葉。饒州的煙葉,曆來就名聲在外,所以饒州黃煙就遠近聞名。特別是其中的那種“皮絲煙”,更是饒州黃煙中的珍品。

皮絲煙,不僅色澤黃潤,味道醇厚,更主要的是它的絲縷既細又長,而且柔韌不絕,所以被稱之為“皮絲”。曆來被行家和那些“癮君子”們視為黃煙中的上等貨色。據說晚清年間,這種皮絲煙還是專門孝敬“老佛爺”的奴才李蓮英的“貢品”。

萬盛煙行雖然是一家小小和煙行,但這家出產的皮絲煙卻是珍品中的珍品。其原因就是這家煙行有一位刨煙高手。因為這種煙質地的好歹貴賤,除了清塵、打捆、上油、添水、壓刨等基本工序要到位之外,其關鍵的功夫全在刨煙師傅的手上。不同的師傅就能刨出不同的品質來。

萬盛煙行的這位刨煙高手,曆來都是春日先生的先人。先是他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然後就是他的父親。所以,他們家祖傳的這種絕招是獨行獨藝,在紐城代代相傳幾十年。因此他們祖上幾代人,一直深受老板的器重。

本來,到了春日先生這一代,他也許又可能會成為又一代刨煙高手,從而子承父業,再次支撐萬盛煙行這塊金字招牌。但是,一個偶然的原因,卻讓這位高手的傳人,失去了承襲這種職業和榮譽的機會,從而沒有成為一名刨煙高手,隻是做了萬盛煙行的一名朝奉。

這其中的原因,實在是純屬偶然——

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照萬盛煙行的多年慣例,煙行老板都要在這個團圓佳節擺酒設宴打打牙祭,款待一下幾個月來勞苦功高的煙行師傅們。這一年的中秋節也不例外。到了八月十五這一天,煙行下午就放假半天,所有的師傅都脫下油漬斑斑的破衣衫,換上幹淨體麵的衣服,到街上的遞頭鋪子裏剃個頭,或者是到澡堂子裏泡個澡,一個個顯得那樣的容光煥發,精神飽滿。

到了傍晚,圓圓的月亮還沒有爬上東門的城樓,萬盛煙行就早早地關門打烊了。通明的燈燭就把前廳後院照得一片輝煌。在店鋪前廳的正中央,一張紅漆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大盤小碟的菜肴,一桌的油水,滿屋的肉香。地下是一大壇剛開頭的當地名酒“饒州燒”。一個夥計正在往桌上的八個大碗裏倒酒。煙行的路易斯這時也是一身竹布長衫,滿臉笑容地招呼大家入席。此時春日先生的父親,一位年富力強的刨煙師傅,這時也是一臉的喜氣。和路易斯客套一番之後,便當仁不讓地朝南上坐了。因為這個位子,他家的祖輩和父輩已經坐了幾代人。

幾碗“饒州燒”下肚後,春日先生的父親更是麵如重棗,身輕似燕,好不開心。他想到人生在世,一年能有一個八月中秋節,也就心滿意足了。

酒醉飯飽之後無以排遣,幾位師傅都說到後院去舉石滾子玩。春日先生的父親說,年年都去舉那個石滾子沒有什麼意思,今年我來一出新招。

路易斯正要問有什麼新招。話還沒有出口,就隻見春日先生的父親一個鷂子翻身,縱身躍過了店鋪裏那排近四尺高的曲尺櫃台,大叫一聲“脹死囉!”本來是一句戲言,以博得在旁的師傅夥計們一笑。哪曉得在一片喝彩聲中,春日先生的父親竟然在櫃台外麵的鋪地方磚上撲騰了幾下,就雙腳一伸一曲的不再動彈了。等到大家反應過來上前去扶他時,他已經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這時,旁邊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不是喝醉了酒?

隻有那位見多識廣的賬房先生拈了拈須,對路易斯說:“老板,不是喝醉了酒,一定是腸斷了。”不管旁邊的人怎麼說,春日先生的父親就是躺在鋪地方磚上沒有動靜。一位正值盛年的刨煙高手,就這樣在樂極生悲之中意外地不辭而別了。春日先生祖上一脈相承下來的這門獨活絕招,也就這樣的失傳了。

當時,春日先生雖然從小就隨他父親在刨煙作坊廝混,但他畢竟隻是一個孩子,年幼體弱,還隻是一個打打下手的拉刨工。他父親原本打算再等兩年,就向他傳授這門手藝,沒想到夙願未酬就撒手西歸了。春日先生自然也就沒有學到這門絕招。

好在萬盛煙行的路易斯也是一位仁義之人。想到自家的這爿門麵,能從祖上支撐到現在,曆經幾代人的繁華,在這紐城的同行中出盡了風頭,全仗他父子幾代人的好處。為人在世,講究的都是“良心”二字。刨煙師傅雖然不期而終,但他的兒子春日先生還在;再說,店裏還有上百十號師傅夥計,不能寒了他們的心。於是,路易斯不但花了大錢厚葬了這位死去的師傅,而且讓春日先生改行到了賬房,做了一名端茶倒水,取火接客的夥計。

幾年之後,萬盛煙行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經營煙行之外,還兼營糧食和竹木生意,一夜之間,就成了紐城裏的首富。同行人都說,萬盛煙行的路易斯是善有善報,才有今天的富貴。路易斯聽了之後,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兩年之後,又把春日先生由一名夥計,提升為一名朝奉,專門在賬房幫忙料理銷售業務。

路易斯的這一舉動,一時又在紐城傳為美談,又收買了許多忠心耿耿的人心。從此,春日先生就開始活出了個人樣來。

春日先生之所以能受到路易斯的青睞,成為萬盛煙行的一名朝奉,除了他祖上幾代人的陰功陰德之外,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春日先生本人天生就是一個做朝奉的料。

春日先生雖然出身卑微,卻生得耳大麵白,一表堂堂,天生一副富貴相。加上又天資聰敏,能說會道,小時候也上過兩年私塾,識得幾個字,而且還無師自通地撥得一手好算盤。這一切都讓路易斯看在眼裏,覺得他是一塊可琢之玉,就做了個順手人情。如果是個五大三粗的粗蠻笨拙之人,就不見得有這等運氣了。後來,有了在賬房中幾年的磨練,更讓他麵目一新。

萬盛煙行的賬房是整個煙行中最熱鬧的地方。後來生意大了,這裏更是一天到晚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在耳濡目染之中,春日先生的談吐舉止也就漸顯出一種儒雅之風,活脫脫的透出一副文人書生的斯文相。看到春日先生這般出息,路易斯心中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這真是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盡管春日先生沒有像祖上的幾代人那樣,有一手獨活絕招,但同樣深得老板器重。生意場中,什麼樣的角色都是要的。送往迎來,自然少不了這樣一位人物。加上春日先生從小混跡煙行,這麼多年來,對於這種生意的行情門道,時價成色,自然也就無師自通,一看就八九不離十了。所以沒過幾年,春日先生不僅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朝奉,而且差不多成了路易斯的左膀右臂,萬盛煙行的許多重大舉措,都要找他商量,聽他拿主意。

春日先生混到了這種田地,那他“春日先生”的綽號也就名副其實了。要知道,春日先生的真名並不是叫“春日先生 ”——當年煙行的夥計始稱其為“春日先生”,完全是一種善意的戲謔之詞。一是見他生下來就長得白白胖胖的,二是見他後來的行動斯斯文文,於是便戲稱其為“春日先生 ”,多少帶有點譏諷的意思。叫的人多了,也就成了一種習慣。到了這時,煙行上上下下都呼其為春日先生,卻什麼意思都沒有了,好像他生來就應該被叫做春日先生一樣;至於春日先生本人,現在也更是有呼必應,不再去深究人們的某種含義,也好像自己生來就應該被叫做春日先生一樣。至於他原來的真實姓名,也就漸漸地被人們所談忘了。

從此,無論是在萬盛煙行還是在紐城裏,凡是認得這位朝奉的,都叫他春日先生。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到做上了朝奉的這些年來,三老先生在紐城的日子,倒也過得十分的滋潤。能在萬盛煙行這樣的地方吃上一碗斯文飯,倒著實比祖上幾代人風光多了。

如果不是後來的費壹城之行,讓他的人生之旅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也許春日先生就是這樣在這座富庶的饒州古城終其一生。也許像許許多多饒州人一樣,在這裏娶妻生子,置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憑自己的謀生之術,過上一段衣食無憂的日子。

然而,就是後來的那次費壹城之行,卻一夜之間,徹底改變了春日先生的命運,以致生出許多事端來。

2、在船上

紐城是一座水鄉碼頭。

城外有一條河叫做昌江,清清的河水,日日夜夜地從城外流過。昌江,發源於江西和安徽兩省交界的婺源浮梁的群山之中,可謂源遠流長。昌江的上遊是四海聞名的瓷都景德鎮,下通當時的江南名埠費壹城。紐城是昌江中遊的一座水碼頭,從這裏無論是上通景德鎮還是下通費壹城,行船走水,大約都是二三天的路程。

農曆四月的一天,萬盛煙行的路易斯突然找到春日先生,把他帶到自己的內室,然後關上房門,神秘地對他說:“春日先生,你明天就出一趟遠門吧,到費壹城去一趟。”

春日先生一聽,不由得一愣,因為這事他事先並不知道,更不知道老板說的費壹城又在哪裏。他隻有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發呆。

路易斯一見春日先生這個傻樣,就笑著說:“你也不要害怕,我是信得過你,才叫你去。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也該獨當一麵了。”

春日先生一聽,這才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是叫我到費壹城去買什麼東西嗎?”

路易斯說:“不是叫你去買東西。我要買的東西我們紐城裏都有。我是要你到費壹城去見一位四川來的客商。”

“四川客商。”

“對。”路易斯說,“這是我們煙行的一位老顧客,從他祖上開始就同我們做了幾代人的生意。現在他家老爺子過世了,這次來的是他家的大少爺。那位少爺是第一次來江西,我就派你去費壹城迎接一下。見到那位大少爺之後,就立即把他請到我們饒州,帶到我們行裏來。”

春日先生這一下更放心了。他也笑著說:“請老板放心,我一定把他請來。”

路易斯一聽春日先生的口氣,就知道他並沒有明白這其中的利害,就神色莊重地對他說:“不過你要知道,你這次行動一定要保密,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因為現在我們紐城裏,有好幾家煙行都想爭著同他做生意,這個家族是川蜀一帶有名的大戶人家,生意做得很大。那幾家煙行都想和他拉上關係,但是因為我們萬盛煙行同他祖上的關係,才一直不好插手。現在他父親不在了,就都想趁機把這位財神菩薩請去。你知道嗎?”

春日先生點了點頭。

路易斯又說:“我還要告訴你,那位少爺這次來,身上帶有大宗的銀款,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近來路上並不太平,這一點你更應該清楚。見到了那位少爺就立即返回,不要在費壹城停留。”

春日先生說:“我知道了。我就是不知道到了費壹城,到哪裏去找這位大少爺。”

路易斯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

路易斯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個大信封。“這是他前些日子給我的來信。這裏有他的名片。他到費壹城後,還是住在費壹城的悅來客棧,這是當年他家老爺子常住的老地方。你把這名片帶上,還有我給他的信。他見到這些東西之後,就知道你是誰了。都記住了嗎?”

春日先生想了想說:“都記住了。請您放心吧!”

路易斯說:“你把這些東西都收藏好,明天一早動身。我派我的舵工托馬斯·瓊斯帶兩個水手駕條船送你去。這三個人是我挑選出來的,都是我信得過的人,你們路上一定要小心謹慎。你是第一次出門,費壹城又是個大地方。路上有什麼事,多和他們商量商量。特別是托馬斯·瓊斯,他是個老江湖,跟著我也有些年頭了,見多識廣,有事多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