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23、變 故

自從小少爺邁克·泰森失蹤之後,沒幾年的光景,春日先生和三師母就像換了兩個人似的,全沒了當初的那種風采和風光。

常言道,歲月不饒人,但“不饒人”的看來不僅僅是“歲月”二字。若論“歲月”,他們夫婦二人倒正值盛年,手頭又有一番在費壹城可算得是數一數二的基業。正是在這座江南大都市裏大造乾坤的好時光。誰知長春客棧近年來一連串的變故,卻讓他們變得心灰意懶了。

就不說多年前那條白布長袋的重現,不說小少爺的失蹤時的那份惶恐不安,就說前不久發生的那場變故,更讓春日先生夫婦有了大難臨頭之感。

前不久,托馬斯·瓊斯帶著幾個夥計到城西的碼頭去驗收幾船剛到的鹽包,誰知一去竟杳無音信了。當時,托馬斯·瓊斯和幾個夥計剛一到碼頭,就發現鹽船外不遠的湖麵上,有一條單桅的小船在遊弋。那時他們並沒有在意,管他是什麼漁船還是貨船。當時正是費壹城碼頭最繁忙的季節。湖裏湖外,碼頭上下,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船隻來來去去,有誰會在意那一條小船呢?托馬斯·瓊斯就帶著幾個夥計悠閑地走過跳板,走上了鹽船。這時,船老板也走上前去,一邊向托馬斯·瓊斯套近乎,一邊訴說這次去安徽運鹽的辛苦。

托馬斯·瓊斯邊聽邊笑著說:“行船走水,哪有不辛苦的,沒有在鄱陽湖裏碰上土匪就算不錯了。”

船老板一聽,苦笑了兩下,連連說:“那是那是。有誰敢搶我們長春客棧的船呢?”

托馬斯·瓊斯也笑著說:“你娘的就不要膽大皮厚,吹牛皮不要本錢!黑虎山那夥人,就是天王老子也敢搶。下次去你們給我當心點就是了!”

托馬斯·瓊斯一邊說一邊就向最外邊的那條鹽船走去。這時,湖麵上的那條小船卻在不知不覺中很快地靠了過來。小船一靠近鹽船,就從船艙裏鑽出兩個人來,動手從船舷邊往下搬鹽包。他們一邊搬一邊說:“快,多搬幾包夥計,這可是上好的徽鹽哩。”

“嘿嘿,幹什麼的!竟敢青天白日打搶啊!”

托馬斯·瓊斯眼尖,一聽到動靜,立即大叫起來,便帶頭向小船趕去。船老板和那些船夫,還有同去的夥計也都跟著跳過船去,去抓那幫人。他們以為人多勢眾,又是在費壹城碼頭上,光天化日之下還怕那幾個毛賦。所以他們根本就不在乎,隻是大聲地吆喝,想把那些人嚇跑就算了。難道他們真的在乎這一兩包鹽麼?

誰知那幾個毛賦根本就不理這些人,還在那裏搬他們的。托馬斯·瓊斯一見,哪有不起火的道理。就三步兩腳趕到鹽船邊,舉起手中那杆從不離身羅漢竹煙管,準備朝那些人頭上砸去。誰知小船上的那些人這時不但不躲閃,而是伸過手來——他們不是從大船上往下拉鹽包,而是從下麵拉住托馬斯·瓊斯的一雙腳,一下子把他拉到小船上去了。托馬斯·瓊斯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又從船艙裏鑽出一個人來,又是用一條又長又大的白布袋,往托馬斯·瓊斯的頭上一套,把他整個兒裝進去了,一把拉進了小船的船艙裏去了。

就在這時,站在小船船頭上的那個漢子在鹽船幫上用腳一蹬,一下子就把小船蹬離了好幾尺遠。小船上的人立即拉起帆逢,用撐篙一點,調轉船頭揚長而去了……

這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連抽一鍋煙的功夫都不到,就把長春客棧一個活生生的大管家給捉走了了。鹽船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等到他們反應過來大呼“抓強盜啊!強盜搶人哪!”小船已衝出了幾丈遠,快到湖中間了。即使他們立即起錨駕船去追,那笨重的鹽船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了。

這時,所有的人隻有站在鹽包上大呼小叫,看著這條小船輕捷似燕地掠過水麵,駛出費壹城碼頭,最後消失在煙波浩瀚的湖麵上……

“啊,又是一條長布袋!”聽到兩個驚惶失措跑回來的夥計一說,春日先生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他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為幾包上好的徽鹽而來。今天去驗貨的幸好是托馬斯·瓊斯。如果是自己去了,那麼,那條長布袋就套到自己的頭上來了。

自從那次在後院看到托馬斯·瓊斯撿起那條長布袋之後,春日先生就預感事情有些不妙。果然不出他所料,先是一條長布袋套走了小少爺,今天又是一條長布袋套走了托馬斯·瓊斯。他真沒有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啊!

晚上睡在床上,春日先生依然驚魂未定。他又在同三師母說著這條神秘的長布袋。

春日先生說:“小翠,你說這件事,是不是壞在那個梅香身上?我想……我想那個女人並沒有死……”

“你……你說什麼?你可不要嚇我啊!那是不可能啊!”

三師母幾乎是叫了起來。全身都在抖動。

春日先生連忙湊過去,緊緊地抱住顫抖的三師母,細細地對她說:“你好好地想想呀,要不是她沒有死,那些人怎麼會找到我們的家?怎麼會有一條長布袋出現在我們的後院裏?後來,他們怎麼又會一次次地用長布袋來對付我們。先是我們的大河,現在又是托馬斯·瓊斯,將來還不曉得是哪一個啊?”

三師母沒有做聲,躺在那裏默默地看著床頂。床頂上有燈影在搖曳。她仿佛看到了那個風雨之夜,周老板夫婦在後院的偏房裏痛苦地呻吟抽搐的樣子;仿佛看到了那間屋子裏的牆壁上,已經發黑了的斑斑血跡。她還仿佛看到了那個被灌了啞藥的梅香,在前院後院痛苦地跑來跑去的樣子;她還仿佛聽到啞了的梅香,那嗷嗷的叫聲……

她不由得長歎一聲,答非所問地對春日先生說:“看來為人處事,還是不能太過份的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老話還是不錯啊!”

春日先生當然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他轉過身去,看看身邊這位日漸顯得憔悴的女人,心中居然生出了一種悔恨之意。他甚至在想,當初要是沒有見到這個女人,要是沒有為她的美貌所癡迷,也許自己就不會來費壹城這個是非之地了;也許早就走得遠遠的,或者是去了南京,或者是去漢口,早就遠走高飛了。如果是去了那樣的地方,也許自己的命運將又是另一番樣子。這時,他又想到自己當時和托馬斯·瓊斯在自己的老劉家渡時,那種朝思暮想的日日夜夜,就不由得也長歎了一聲,“唉,看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

對春日先生這聲莫名其妙的歎息,三師母自然是無法理解其真正的含義。她也隻能是報以一聲歎息——“看來這話沒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唧唧哼哼,沒完沒了地長籲短歎,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雖然床還是當年的床,人是當年的人,案幾上的那座銀質的燭台和燭台上的蠟燭也同當年的沒有什麼兩樣,但是,當年的那種情調,那種瘋狂,那種雄心,那種壯誌,已經在這間開始變得陳舊的房間裏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沉悶、麻木和提心吊膽。當年紅極一時的“翠花姑娘”,已經被費壹城的達官貴人和那些風流倜儻的男人們徹底地遺忘了。後來的三師母雖然也曾風光一時,但此時已是明日黃花了。現在早就過了盛花期,等待她的是憔悴、枯萎和凋零。真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再說這位春日先生吧,盡管還是那麼的白白胖胖,一臉的富態。但這種富態已變得那樣的蒼白和黯淡。架子雖在,朱顏已改,內囊更是空蕩蕩的。盡管是時過境遷,但他對當年自己所做的那一切,還是那樣的耿耿於懷。對他來說,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折磨呢!

這時,春日先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慢慢坐起來,披著衣服靠在床頭上對三師母說:“你說,我們的兒子大河,到底是誰搶去了?”

“這還用說嗎?你和托馬斯·瓊斯不是都親眼所見了嗎?除了黑虎山的那個胡子挑還有誰呢?”三師母很不耐煩地說。

“那麼,托馬斯·瓊斯呢?是不是也是被胡子挑捉去了?”

三師母又說:“當然是嘍!這還有錯?”

“何以見得?”

“不都是一條長布袋嗎?”

春日先生沒有做聲,他覺得三師母的話是真的。但是,讓他不明白的是,胡子挑為個麼要把托馬斯·瓊斯捉去呢?他在自言自語地說,“他為什要把托馬斯·瓊斯也捉去啊?他捉托馬斯·瓊斯去做什麼呢?”

春日先生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自己的女人。

兩個人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他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這個答案。

夜,已經很深了,整個長春客棧正開始睡去。每晚都要在院子裏那棵桂花樹下練功的大兒子劉大海,這時也好像是歇息了。裏屋女兒劉素嬌的房間裏,這時也早就沒有了聲息。裏裏外外一片靜悄悄的。院子裏偶爾傳來那些巡更守夜的腳步聲和吆喝聲。隻有這種聲音,才讓春日先生有種安全的感覺。在這無邊寂靜的夜裏,盡管是在這極盡繁華的江南大都市裏,春日先生沒有哪一天哪一夜過得是踏實的。

今天晚上,他依然如故,沒有一點睡意,隻是靠著床頭坐久了有些累。他就一邊往被子裏躺一邊對三師母說:“明天我再去一趟鏢局,請黃師爺再多派幾個人來,我們多付點錢就是了。另外,以後就叫大海就辛苦一些,晚上親自帶著人到各處多走走。同時,那前門後院也多點些燈燭。你說呢?”

三師母聽著,也覺得有道理,便說:“睡吧,那些事明天再說。”

三師母說著說著,就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才緊貼著春日先生的身子,微微地合上了眼睛。但是,她的腦海裏還是過走馬燈一樣,往日的舊事一齊湧上心來……

後麵的更樓上,傳來三聲沉悶的木梆聲和一聲長長的鑼響。已經是三更天了,他們兩個人才漸漸地有睡意襲來。

“誰!站住!”

“快點,別讓他跑了……”

“往後牆外邊跑了,追!……”

正當春日先生摟著三師母剛要入夢時,突然,後院那些巡邏的家丁們一齊大叫起來。一時人聲嘈雜。喊叫聲、腳步聲、刀槍撞擊聲響成一片。緊接著,就是“轟轟”的幾聲土銃在響,真是驚天動地。

“來人!什麼事?”

春日先生霍地坐了起來,大叫一聲。三師母也嚇得縮在他的懷裏,渾身上下又是一陣顫抖。

一會兒,前屋裏的兩個下女站在窗外說:“劉老板,不會有事的,我們過去看看。”

“不要,你們不要走!我……我去……”春日先生一邊說,一邊就要下床找鞋。

三師母連忙拉住他說:“不要……你不要去,我怕…”

正在這時,大兒子劉大海已站在房門外大聲說:“爹,快開門!”

“大海,出什麼事啦?”春日先生這時似乎鎮靜了一些,掙脫三師母的手,起來開了房門。

“剛才巡夜的發現後院牆外有幾個人,好像是想爬牆進來。他們就放了兩銃。那幾個人倒是嚇跑了,卻把一包東西扔了進來……”

“東西在哪裏?”春日先生忙問。

“在這裏。”劉大海手裏正拿著那包東西。

“給我打開!”

在燈光下,劉大海解開了這個包袱,隻見又是一條長布袋。布袋裏麵還有東西。劉大海剛一抖出來,就聽到三師母“啊”的一聲驚叫起來,嚇得旁邊的使女連忙上前去扶住她。

原來,從這布袋裏抖出來的是托馬斯·瓊斯的那根羅漢竹煙管,還有一小塊血糊糊的肉。仔細一看,竟是一隻人的耳朵,紅通通的血肉模糊,就像一隻沒有餡的餃子一樣。

怪不得三師母嚇得驚叫起來。

春日先生開始也嚇得一抖,後來,他還是冷靜地說:“大海,看來你蠻子叔已經被他們害了。”

“害了?誰害了?他們為什麼要害蠻子叔呢?”劉大海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自己的父親。

春日先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兒子的這個問題,隻是說:

“大海,你把這些東西好好地收起來。明天,我再找些蠻子叔的衣服。我要用一具上好的棺材,把它們好好地安葬起來。蠻子叔是你祖父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幾十年來,他對我們家可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誠啊!我……我可不能虧待了他啊……”

春日先生說到這裏,聲音都變了,像是在哭一樣。

他,也許真的想起托馬斯·瓊斯的許多好處來了……

24、托馬斯·瓊斯

胡子挑派人把托馬斯·瓊斯捉上黑虎山之後,並沒有像春日先生所想象的那樣把他殺了,而是把他脫光衣服毒打了一頓之後,就割下了他的一隻耳朵,派老三帶上幾個人連夜送到費壹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