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三 章
30、夜 話
由昌江溯源而上,過了饒州古城,過了瓷都景德鎮,再往上就是白雲生處的浮梁、婺源山區了。這一帶出產的“婺源綠茶”,自古以來就久負盛名。唐朝詩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一詩中寫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詩中的“浮梁”指的就是此地。可見早在唐代,那些茶葉商人就看中了這裏的茶葉,結果讓大詩人白居易才能同那位技藝高超的“琵琶女”,有了一段“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千古佳話。
春日先生自幼生長在饒州古城,後來又在萬盛煙行當一名朝奉。人來客往,耳濡目染,對“婺源綠茶”自然不會陌生。隻不過是由於他當時的地位和身份,才讓他少了品嚐這種名茶的機緣。
如今,春日先生是費壹城的大老板,今非昔比,自然少不了品茗這一雅趣。何況他平生第一次來費壹城的當天夜裏,就從筷子巷潘遇求那裏,聽到了一番茶道酒經的高論。所以,後來他對這種名茶就一直情有獨鍾。每年的暮春三月,他都要親自到浮梁、婺源一帶走一遭,做一筆茶葉生意。
不過,春日先生雖然身處費壹城這樣的江南名埠,又是長春客棧的大老板,但他卻沒有文人的那種“閑作草”、“細分茶”的情趣。他買茶葉也罷,喝茶葉也罷,都是因為這是一筆有利可圖的好買賣。長春客棧是當時費壹城數一數二的去處,來來去去的都是天南海北的闊佬,有體有麵的有錢人。所以,長春客棧一年倒掉的茶葉茶水,恐怕沒有誰可以算得出來。就是光這一筆開銷,就讓春日先生賺到了不少的好處。
如今春日先生圈子裏的那些人,都是費壹城街上那些長袍馬褂、禮帽眼鏡手杖和西裝革履之輩。他們經常在一起打打茶圍,湊湊飯局,在一起品茗煮酒也是少不了的雅興。在那樣的場麵上,如果拿不出一兩樣上得台麵的貨色,那真叫大煞風景哩。
此時正是暮春三月天,又是婺源新茶下樹的季節,也是春日先生每年都要去婺源、浮梁的日子。但是,今年卻不同往年,春日先生卻遲遲未能成行。原因很簡單,就是身邊沒有個貼心人,怕路上不安全。
自從托馬斯·瓊斯失蹤之後,春日先生身邊就也沒有真正的貼心之人了。貼心的心腹,並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尤其是重要場中的這種心腹更非同一般。生意場中,一心不二,忠心為主的朝奉賬房當然是有的;但是,那種見錢眼開、吃裏扒外、中飽私囊,準備日後挖牆腳、另起爐燭的夥計也不乏其人。不說別人,春日先生本人原本就是萬盛煙行路易斯的心腹、長春客棧周老板的義子,誰知今天也另立門戶了。因此,沒有了托馬斯·瓊斯,春日先生出門就很不方便。何況托馬斯·瓊斯的失蹤,又是那樣的不明不白。
再說長春客棧已今非昔比。盡管大門兩邊的那副對聯還金痕猶在,詩意未改,顯眼招人;但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長春客棧的生意已經是江河目下,一日不如一日了。真像當年賈氏的榮、寧二府一樣,外麵還是那樣的威威赫赫,但內囊卻日見空虛了。而長春客棧的這種空虛,除了錢財之外,更主要的還是春日先生和三師母的精神和心境。因此,賺錢的多少,春日先生已看得不那麼重要了。他如今到底還是應了那句老話——多求平安少求財。
去浮梁、婺源的事,三師母已經催促過幾次,春日先生一直舉棋不定。這天夜裏,他們又在床上絮絮叨叨地商量著。不管怎麼說,這筆不大不小的生意,對這家還沒有關門的長春客棧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
三師母說:“我看這幾天就動身吧,否則等季節一過,茶葉就老了。”
春日先生說:“你以為我不懂這個道理,但我總不能為了那一兩船茶葉,把我這條老命丟在浮梁山裏吧。”
三師母見春日先生麵有慍色,便和顏悅色地勸道:“我看你也不要說得那麼可怕。自從托馬斯·瓊斯走了之後,這幾年還不是平平安安過來了麼。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疑神疑鬼的,自己嚇唬自己呢?”
春日先生一聽,覺得女人的話也有幾分道理。隻要自己行動謹慎檢點一些,不要像以前那樣的招搖過市,難道黑虎山的那些人就是神仙麼?如果再不去,錯過了季節,今年的這筆生意也就黃了。到時候,別說自己的店鋪裏沒有茶葉賣,就連客棧裏用來招待客人的茶葉,都要到別人那裏去買。這樣一來一去,一買一賣的,還不知道要賠幾多錢進去。
思來想去,春日先生到底還是覺得非去不可。那麼,到底哪一天動身才合適呢?他想,今年本來就遲了幾天,這又是一種宜早不宜遲的買賣。既然遲早是要去的,就不如今天就動身。
於是,春日先生就坐起來對三師母說:“聽你這麼一說,我想想也有道理,我看幹脆今天晚上就動身。”
三師母一聽,覺得有些奇怪。說不走嘛,一拖就這麼多天;現在一說走,就等不到天亮。她說:“你這是跟你自己賭氣,還是故意氣我,還是怎麼的?哪有深更半夜出門做生意的。”
春日先生臉帶笑意地說:“這你就不懂了。照常理,當然是早晨出門,但有時候也得變通變通。今天晚上風平浪靜,去昌江的水路又熟,何必要等到明天早晨招搖過市呢!現在帶一兩個夥計,帶上一些洗換的衣褲,稍事準備一下,到碼頭開船後邊走邊睡,還不是一樣的。”
三師母想想也有道理,便起來吩咐下人給春日先生弄點吃的,自己就親自動手為春日先生打點行裝。春日先生起來後,就去賬房準備錢財,並打發一位下人去了長春客棧自家的茶莊,把那兩位朝奉叫來和自己一同動身。
然而,就在他們夫婦二人忙碌地準備之時,長春客棧的後院裏突然出現了兩條黑影。這兩條黑影,正從他們住房窗前的房簷上溜下來,躡手躡腳地沿著一條長長的回廊,鑽到樹叢後麵的假山那裏,然後再從假山後麵那棵肥大的芭蕉樹下,悄悄地翻過院牆,走了。
盡管長春客棧的後院有巡夜護院的更夫和鏢手,但由於還是上半夜,時間還早,那些人就都沒有在意,此時都在更樓裏歇著。因此,對這兩條神秘黑影和行蹤,他們也就一無所知了。
這兩條黑影翻過院牆之後,剛一落地,便扯去了頭止的麵罩,露出了本來的麵目——這兩天黑影就是今天傍晚剛剛到費壹城的老三和邁克·泰森。沒有想到他們剛一到費壹城,就偷聽到了這麼一個致命的消息。
聽到這麼一個消息之後,老三和邁克·泰森就立即步履匆匆地沿著長春客棧的圍牆,走上了燈火通明的豫章路,一直朝費壹城碼頭走去。
他們要去找躲藏在碼頭附近的胡子挑商量對策。
昨天晚上,胡子挑帶著老三、邁克·泰森和托馬斯·瓊斯離開黑虎山後,一條快船一夜都沒有停留,終於在今天早晨過了鄱陽湖,悄悄地溜進了費壹城碼頭。下船後,他們四人立即沿著碼頭邊的那條小巷,躲進了那個朋友的家裏,藏在他家的小閣樓上,直到太陽斜西時,他們才開始行動。
自從把邁克·泰森捉到山上之後,胡子挑就把複仇的計劃放到他的身上去了。近幾年來,他大部分時間又都放在南京和漢口那些生意上,為自己尋找一條退隱的後路,所以,許多時候他都不再親自出過馬了。尤其是這兩年,一是怕擔風險,二是有意讓邁克·泰森去為自己賣命。因此費壹城也來得少了。這一次來了,胡子挑本來打算晚上到街去走走,最後還是打消了這種念頭。五十多歲的人了,當年的那種作派,已不知不覺地被如流的歲月衝洗的差不多了。因此一整天來,他都是在這小閣樓上同那位朋友聊天,談談費壹城的今昔,了解長春客棧和春日先生近來的一些情況。
同來的托馬斯·瓊斯更是窩在樓閣上不敢動彈。自從被胡子挑派人一條長布袋把他套上黑虎山之後,托馬斯·瓊斯就再也沒有來過費壹城。盡管他丟了一隻耳朵,但對這費壹城、對春日先生、對春客棧還是很有念想的。現在躲在這陌生的閣樓裏,睡覺也睡不好,上街又不準上,就讓無所事事的托馬斯·瓊斯不由得想起許多往事來了——
自從第一次隨同春日先生從劉家渡到了費壹城之後,他托馬斯·瓊斯的日子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開始過得很像日子了。從那時候開始,他除了有吃有喝之外,還有女人睡。他當然知道,自己所得到的這一切,都是用自己的忠義換來的。他本以為這樣的日子能一直過下去,沒想到自己卻讓胡子捉到黑虎山上去了。
自從被捉上黑虎山之後,他的一切又都變了。想想剛到山上,在那山洞裏挨打受辱的日子,托馬斯·瓊斯到這時還心有餘悸。後來,胡子挑為了他的目的,總算放了自己一馬,沒有要自己的一條狗命。托馬斯·瓊斯當然清楚,胡子挑之所以把自己留下來,是因為自己對他還有用途。一是為了邁克·泰森,二是為了春日先生。因為胡子挑和他的弟兄們,至今還沒有哪一個認識春日先生。他們這一次帶自己來費壹城的目的,就是要自己指認哪一個是春日先生。盡管托馬斯·瓊斯也認為自己對不起胡子挑,但他總覺得那十二口皮箱還是怪胡子挑自己一時糊塗,當時也不問個清楚,就是把那麼貴重的東西往自己的船上搬,結果鬧得家破人亡。如今,胡子挑竟然想出這麼一條毒計來報複春日先生,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但是,現在還要自己去幫他作孽,這又怎麼說得過去呢?以前,春日先生對自己是那麼好,現在要跟著胡子挑來害他,這不是天理難容嗎!
托馬斯·瓊斯本來是個喜歡睡覺的人。但是自從上了黑虎山之後,他這種性格就完全改變了,晚上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更不要說白天。現在在這閣樓上,本來一點事都沒有,完全可以好好的睡他一天,但托馬斯·瓊斯卻更是無論如何也睡不下去。他躺在那裏,腦子裏像一團亂麻,總是理不出個頭緒。春日先生的影子,總是在他的麵前晃來晃去。
托馬斯·瓊斯在想,這是為什麼呢?我今天怎麼總是看到春日先生的影子呢?是不是春日先生的三魂七魄已經走散了,來找自己來了。想到這裏,托馬斯·瓊斯就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小時候總是聽大人們說,人死之前,人的三魂七魄就先離開了自己,到處遊蕩。有時飄到老家或最熟悉的地方去,有是則是找自己生前最熟悉的或最要好的人去了。想到這裏,托馬斯·瓊斯更加心神不定,他覺得春日先生一定是馬上就要死了。想到自己今天竟同胡子挑一起來謀害春日先生,想到春日先生以前對自己是那樣的有情有義,托馬斯·瓊斯就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了……
托馬斯·瓊斯想著想著,想得頭都大了,最的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他在迷迷糊糊之中走下了閣樓,來到碼頭上,站在那根旗杆下。旗杆上掛著一顆人頭,血淋淋的在滴血。有一滴血還滴到自己的脖子上、冷冷的。他抬頭一看,上麵掛的原來是春日先生的頭。春日先生的臉還是那樣白白的、胖胖的,在向著自己笑,嚇著托馬斯·瓊斯掉頭就跑。耳邊傳來了春日先生的笑聲:哈哈,托馬斯·瓊斯,你不要跑,你的煙管掉了,你的煙管掉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