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一隻羊,隻取肉和毛,是生存之需,隻圖看和聽,那是生活之美。“生”之後,一字之差,照見我們生活的欲望和直白,也讓我們看到那個遙遠國度唯美、可愛和自然的一麵。期待有那麼一天,美和詩意就像阿爾卑斯山的鈴聲一樣,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邊,如水般靜靜地回蕩。
阿爾卑斯山的羊鈴
在2010中國(南昌)國際華文作家滕王閣筆會上,一位旅居美國的華人作家給與會者講了一段珍藏於心的異域見聞——
那年,她去瑞士旅遊,和一個牧羊人不期而遇。牧羊人是位年輕帥氣的小夥子,從車裏鑽出來,將羊群趕往阿爾卑斯山南麓。牧羊先生開的車居然是豪華奔馳,她暗自一驚,有些納悶了,能開上奔馳車,怎麼還甘願放羊呢?
帶著疑問,她問牧羊人:“這輛奔馳車是你自己的嗎?”
他微微一笑,說:“對呀!”
她問:“能開這麼高檔的車,怎麼會放羊呢?”
他說:“我喜歡呀,放羊是多美的事呀!政府也鼓勵放羊,給我們發薪水。做自己喜歡的事,還能從中獲得收入,這不是很幸福的事嗎?”
這就難怪了。人一旦喜歡上什麼,做起事來,就會不計得失,才會有不管不顧的興頭。更何況,牧羊人不但喜歡做這事,還能從中獲得相應收入和難得的幸福感。
她不停地點頭,釋去內心疑團。
牧羊人說:“政府要我們放羊,不為別的,是想製造一種視覺美感,你看呀,藍天之下,青草之上,綠樹叢中,一隻隻走動的羊多像一片片流動的白雲,動感,明麗,多美啊!”
疑團散盡,敬意浮生。瑞士人放羊,不為吃羊肉和剪羊毛,已然超越形而下的物質追求,隻在乎唯美的精神享受。她有些感動了,感動於眼前這個普通人的單純可愛,還有這個國家對美的孜孜以求。
沒料到,更絕妙的還在後頭。
牧羊人說:“除了如此美麗的視覺效果,我們還追求聽覺享受。我們在每隻羊的脖子上,掛上一個銅鈴鐺,它每走一步,就會發出清脆悅耳的丁當聲,為遊客增添一絲悠然野趣。”
她發自內心地稱讚:“你們想得真是太細致,太絕妙了。”
牧羊人說:“我是聽著山上悠悠鈴聲長大的,不想讓這美妙的鈴聲在我們這一代消失。因為清越的丁當聲,阿爾卑斯山才更純美,更有韻味。”
聽完旅美女作家的講述,我心怦然一動,仿佛醉倒在一種純美的意境裏。多麼可愛的政府,多有個性的牧羊人啊!他們詩一般的舉動,深深打動了我,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沒想到,放羊也可以如此浪漫。他們的追求簡單卻野趣天然——好看好聽。鈴聲和著阿爾卑斯山美的旋律,在藍天為經,大地為緯的美麗錦織上,添上一朵一朵動感的白花。
麵對一隻羊,隻取肉和毛,是生存之需,隻圖看和聽,那是生活之美。“生”之後,一字之差,照見我們生活的欲望和直白,也讓我們看到那個遙遠國度唯美、可愛和自然的一麵。期待有那麼一天,美和詩意就像阿爾卑斯山的鈴聲一樣,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邊,如水般靜靜地回蕩。
國際筆會散了,那些日子那些人,漸漸談出我的記憶,唯獨那位開奔馳的牧羊人和阿爾卑斯山的鈴聲,日深一日地印刻在腦海,漸明漸亮。明燦如月華,清越如詩吟。
想念那群悠然漫步在阿爾卑斯山的羊,還有那如歌如詩般美妙的羊鈴聲。
一棵幸福的樹,必得曆經嚴寒,才能強筋壯骨,砥礪自己,以參天的高海拔傲視群雄;一個幸福的人,需要保持適度的饑寒,在一定程度的困厄中,提振信心,補充能量,壯大自己。
向溫暖投降
前不久,認識一位聲名蓋世的大作家,佳作不少,令人景仰。與我想象中的大作家敏於思而訥於言不一樣,他非常健談,長篇大論,滔滔如天上之水。憶及自己的過去,他的語調明快,透著由衷的歡悅。
他中學沒畢業就下放到農村勞動,一盞煤油燈相伴,瘋狂地閱讀隨身帶來的少得可憐的幾本書。那時,沒有電燈,夜黑無聊,除了看書沒啥事可幹。看多了,漸入門道,覺得他們寫的東西,也沒什麼了不起,自己也許能寫出更好的來。他忙裏偷閑,樹蔭下,水井旁,池塘邊……挨到地方,就把紙攤在膝蓋上,奮筆疾書,一頁一頁地寫,把日子寫充實了,生活寫得清甜如泉。
文稿越積越多,第一次滿懷羞澀與不自信,將自己的稿子投了出去,居然發表在省報上。此後,一發而不可收。那時起,他多渴望擁有一張平靜的書桌,好讓自己安心閱讀,靜心寫字。現實卻是那麼殘酷,必須準點上工,必須掙得工分,必須接受改造。好不容易逮上空餘時間,村口大鍾一響,又必須參加學習。諸多必須,將他的時間擠壓得微乎其微。回到自己那個用牛棚改造的家,幾塊木板架在石塊上,算是床,累得隻想往上麵躺,他偏要強打起精神來,寫些東西,一天不寫,心裏就空落落的,踏實不下來。
終是憑借自己的寫作才華,引起多方關注,他被直接上調省城,專門從事創作。條件好了,生活安逸了,一張豪氣十足的寫字台橫在書房裏,寫字方便多了。終於告別了膝蓋上寫字,有了一張平靜的書桌,他卻沒想到內心無法寧靜了。俗務纏身,欲望強盛,不知不覺地與文學越走越遠了。
他自嘲道:“生活一安逸了,我就在身不由己的漩渦中隨風跟潮,不由自主地向生活舉白旗,向文學繳械投降。唉,悲哀呀!”
聽聞他的故事,正是仲春時節,風裏流瀉著暖春的爽適氣息,打樟樹底下過,但見一地驚心動魄的落葉。依稀記得,我生活的城市市樹為樟樹,屬常綠喬木,2008年南方大冰災,唯見枝被壓垮壓斷,不曾掉落一葉。可愛的香樟樹能從容應對嚴寒,卻在風柔雨潤的暖春,敗下陣來,葉落紛紛如雪。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讀到的一則關於寒風與暖風比賽的寓言來。寒風與暖風相遇了,見路人衣著厚實,打起賭來,看誰能將行人吹得脫衣。寒風很得意:“我使勁地吹,人們肯定招架不住,不把他們的衣服吹掉才怪呢。”暖風倒是很低調:“我隻能試試看。”寒風可勁地吹,人們緊捂著自己的大衣,不停地顫抖取暖。吹了很久,寒風泄氣了。暖風吹過去,人們覺著有些熱了,紛紛脫下自己的衣服。暖風成功。
在溫暖中,人們會習慣性地尋找解脫,換一個角度說,在溫暖中容易迷失自己。
寒冷,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置身寒冬,不敢掉以輕心的緊張與驚警,本能地長出厚厚的保護層,將所有已存的、潛藏的傷害都拒之門外。而溫暖,卻酷似一劑麻沸散,溫吞下去,整個人的精神防線都摧毀了,於無知無覺中沉迷,不由地跌入了 “在嚴寒中奮進,在溫暖中沉淪”的人性怪圈。是嗬,常年在溫暖中徜徉,結局隻有一個:向溫暖投降。
一棵幸福的樹,必得曆經嚴寒,才能強筋壯骨,砥礪自己,以參天的高海拔傲視群雄;一個幸福的人,需要保持適度的饑寒,在一定程度的困厄中,提振信心,補充能量,壯大自己。南宋羅大經在《鶴林玉露·守世守己》中說:“有為有不為,守己法也。”行走在紛繁塵世間,當定下這樣一個己法:拒絕向溫暖投降,在清冷中,保持頭腦的清醒。
風暖樟葉落。風暖之時,我們應嚴守己法,方保生命的葳蕤與青蔥。
人生無所謂成敗,我覺得,朝著自己堅持的方向,再往前走一步,都是值得的。很多時候,我們迷茫,煩悶,糾結,痛苦,甚至絕望,其實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缺乏“再往前走一步”的堅持與篤定。
再往前走一步
人生第一次,是一枚生命印章,蓋在記憶裏,變成為一道永不褪色的真跡。20歲那年,我的第一篇文章在遼寧《青年知識報》上發表了,縈繞在心間的文學情結,像一粒飽滿的種子,落地生根,迎風抽葉,終於開出一朵小花兒來。我將收到的稿費,買了一本書,永久收藏那一份喜悅。
同年,我畢業分配在一所學校工作,課少,自己可支配的時間富裕。閑暇時,一盞台燈相伴,提筆展紙爬格子,一疊疊字紙從筆端滑出,寄往各處,卻是音訊杳然。此後兩年,再沒有發表一個字,這種苦焦狀態折磨得我沒有脾氣,消磨了誌氣,信心全寫丟了。
無奈,隻好選擇放棄。一次,跟學校船工(校園濱河,配船方便出行)的閑聊,扯到這事上,他的一席話,讓我撥開雲霧見天日,心胸豁然開朗起來。
年輕的時候,船工老吳常在鄱陽湖上行船,在素有“東方百慕大”之稱的險峻水域進出無數回。有一次,湖麵突起大風,烏雲彙聚水汽,能見度極低。風像吹葉片一樣,把船吹得左搖右晃,大家都要暈了,等緩過來的時候,紛紛指責老吳方向走錯了,要求掉頭。隻有老吳一個人堅持著,堅持往前走。他對大夥說:“再往前走,就到劉家港了。我們去那裏避風。”有人要來搶舵輪,老吳抽出刀來,逼退他們。大約一個小時,老吳把船泊進了劉家港。事後,大家才發現,如果不是老吳,船就開進了“東方百慕大”,有去無回了。
講完自己的故事,老吳坐在船頭,對我說:“陳老師,我活了大半輩子,有些東西也看透了,比如走路行船,覺得方向對了,你就再往前走一步。做人有時候靠的是堅持。你既然喜歡寫,就再堅持一下,也許,明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