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2

唐善龍

好久沒見到唐善龍了。

他是我第一次帶高三年級時的學生。那時剛一分班,就有老師大聲地叫:“不知哪個班收留了唐善龍哩。”我應了聲:“是我的班。”

“那你倒黴了。”幾個老師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這個學生,說起來成績不錯,其實他抽煙,喝酒,打架,逃課,真是無所不為……”

我不去理會這些話。學生也還隻是學生,我心裏想。我又看了看唐善龍的進班名次,第52名。

第二天上午學生進班,果然,唐善龍沒來。我去查了查他的家庭聯係方式,居然沒有電話,隻在地址欄留了“民主街”三個字,心想這下家訪也不成了。開學一周過去了,就在我們都以為唐善龍已經輟學了的時候,教室門外來了兩個人,唐善龍和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拿著半截竹棒,向著我說:“老師,這下我把他請到了學校,竹棒都打斷了……”同學們哄堂大笑,唐善龍一言不發,走上了最後的一張座位。

第二天,我找唐善龍談心,我動用了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若口婆心說了一籮筐話,可唐善龍像截木樁,總是一言不發。我有點惱火,說:“你是不是男子漢,啊?”

“是!”唐善龍大聲叫道。隨後,又小聲說:“請給我支煙。”我一驚,還是從衣袋裏抽出一支煙給了他。他很自然地拿出了打火機點燃。我發現他的眼睛裏布滿血絲。

“昨晚沒有睡覺?”我問。

“嗯。”

“做什麼?”

“看小說,看了一整晚。”

“什麼小說?”我又問。

“《老人與海》。你看過沒有?我這是第五遍了。”他吐著煙圈說。

“知道嗎?”他又說,“一個人是不可能被別人打倒的,隻有自己被自己打倒。每次看《老人與海》,我就有一股無窮的力量。”他啪地扔了煙頭,用腳狠狠地踩了踩。

“我不會再讓您操心的。”唐善龍說。然後,一步一步穩穩地回到了座位。我聽見,他說了一個“您”字。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給他一支煙,現在也不明白。不過,從那以後,唐善龍再沒有抽煙,再沒有逃課。打過一次架,是校外的小混混在班上找女生,被他拳腳交加地趕出了校門。

“沒想到個子不高的你有這樣的身手哩。”望著他受傷的胳膊,我說。

“個子不高,濃縮了精華,渾身是膽哩。”他笑著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臉。

高考之前的模擬考試,唐善龍躍成了班上的第六名。高考,他順利地考取了一類重點大學。

收誌願表時,我驚奇地發現唐善龍填的是一所二類大學。“為什麼呢?”我問。

“這所大學數學係不錯,我喜歡。”他平淡地說。我又看了看學費,這所二類大學比好多大學都低。我似乎明白了他填報的真正原因。他的父母,是小菜販。他家中,還有兩個讀書的妹妹。

好久沒有見到唐善龍了。去年過年前,一個陌生的長途座機號傳入了我的手機:“老師,您好……”

這小子,在這滿世界都有手機的時候,居然還沒有買手機呢。

最美的天使

我在小學做四年級班主任的那年,學校每學期都要在班上評選一名“最美的天使”。那幾天,我正在為這事發愁,因為在我眼裏,孩子們都是美麗的,我無法知道誰是班上最美麗的天使。

正為這事煩著,又來了件心煩的事。班上從外地轉來了一名新學生。一個小男生,他叫朱臣。個子黑瘦,一雙小手黑黑的,樣子總是有些怯怯地怕人。進班了,他也極少和同學交流。我是班主任,見了我他也不打個招呼。班上進了這樣的小男生,他不鬧點事才怪。不過,我又看了看他,小男生的兩隻黑眼珠倒很是靈動,骨碌碌地轉,讓人覺得他還有些生氣。

“老師啊,這孩子有些調皮,學習上也不是很自覺。以後還請老師多多關心啊……”他媽媽送他來學校的,生怕孩子在學校不習慣,臨走時連連對我說。我連忙不住地點頭。其實,好多剛轉來的學生大多是這個樣子,不好動,自個兒玩,但過了一些日子,他就自然而然地變得活潑了。

過了一個多星期,我發覺,朱臣還是個老樣子,他不和同學來往,說話也很少。這孩子到底怎麼了呢?我在心裏想。我又想,過些日子再說吧,說不定他會變的。快十歲的孩子了,還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但我還是想和他談談。當天下午,我找到了朱臣,從他的優點說起,說他守紀,說他愛清潔,說他有集體榮譽感,動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和他談心,可是,他說話很少,常常是點下頭,或者最多“嗯”一聲,讓我覺得真不是滋味。看來這孩子真是難得教了,我心裏想。

接下來是一次隨堂測試,朱臣的成績排在班上最後一名。雖然我不是以成績論學生的一個教師,但又想起朱臣進班來的表現,想起我作為老師為他的付出,我心裏有些不舒服。

我不和朱臣多說話,因為說了也好象是白說。但我還是用了很多的時間來觀察他,特意將他的座位調到了第一排。還真大有收獲,我發現,朱臣雖然上課時不大用心,但下課時間他很喜歡用紙折“愛心”。紙是黃黃的那種紙,比作業本上的紙要硬一些。他不停地折,好象總是折不完似的。我細細地看過他折的“愛心”,很是精致。特別是那心形凹下去的部分,是朱臣用小刀小心地刻成的,比專業工具做得還要好。可是,居然,有一次,上數學課時朱臣正在折他的“愛心”,被老師當場抓住。數學老師將他交給了我,朱臣見了我,也不害怕,一副等著我來重重處罰他的樣子。我沒有發怒,隻是輕輕地問他;“為什麼要折這種東西啊?”

他低著頭,仍然不做聲。我真生氣了,說:“你再不做聲那我也管不好你了,也就隻能讓你轉班了……”我話音未落,朱臣開口了:“老師,不要讓我轉班。”他用一雙乞求的眼睛看著我。

“那為什麼要折啊,朱臣?”我又問。

朱臣頓了一下,小聲地說:“老師,我能不說嗎?”

“不說不行!”我大聲地說。因為,我還看到,教室裏的窗戶玻璃上也貼上了朱臣折的“愛心”。

“老師,您認為玻璃上的愛心不漂亮嗎?”誰知,朱臣反問我。我又看了看玻璃上的“愛心”,這不分明是亂粘貼嗎?“你亂粘貼,破壞教室的美觀。”我反駁他。我倒還想著將他轉出班去。在當時的學校,大家都一心想著升學率,品德不好成績差的學生一般的班級是不要的。

“老師,我向你保證,明天之後,後天開始,我不再折愛心了。”看到我真生氣了,朱臣主動和我說話。

“不行,從今天開始,你就不能折了。”我斬釘截鐵。

沒想到,朱臣哭了起來:“老師,一進到這個班我就數了的,我們班上的學生和老師一共有五十九人,我想送給每個人一個愛心,我隻差六個愛心了,就讓我還做一天吧……我愛這個班級……也許,過幾天我爸爸媽媽又要離開這座小城到另外的地方打工,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我一驚,怔在了那兒。原來,他是我們最美的天使。

原來你是同夥

秋的夜色似乎來得早。還不到六點,夜已經張開了它的臂膀,給這座小城披上了層黑紗巾。我靜靜地坐在車上,等著六點整,班車發動。車上還有十多個乘客,都有些焦急的樣子。有的無心地望著車窗外,有的有一句無一句地小聲地交談著,有的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那煙頭的火一閃一閃地,讓人更覺著急了。

就在前兩個月,準確在說,是六十四天前,我也在這個小車站等車。那幾天,還是夏日,晚六點之前,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邊。大白天等車,更是無聊。幾聲鑼響,打破了這無聊。原來是有人打開場子玩起了小雜技。發車時間還早,車上的乘客一下子湧下車來。玩雜技的是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大的不過十三四歲,小的大概隻有八九歲。雖是夏日,兩人還穿著厚厚的夾衣。顯然,他們是沒有合適的單衣更換。厚厚的夾衣上全是大塊小塊的黑斑,和男孩那黑黑的臉蛋黑黑的手倒很是相配。兩隻眼睛一眨一眨,兩個男孩幾乎成了黑猩猩一樣。兩隻黑猩猩很有熱情,先是小家夥敲著破鑼,大男孩表演騎單輪車;接著大男孩敲鑼,小家夥表演三個小球的小魔術。一個節目完了,兩個男孩又不停地給大家打拱作揖,然後小家夥拿出個破碗,請大夥賞錢。走了一圈,小男孩一個子兒也沒有得到。兩個男孩就又開始表演起來。小家夥吃力地表演雙臂提水桶,大男孩就很別扭地表演竹篙舞。然後,兩個男孩就又給大家作揖。大男孩說:“叔伯嬸姨行行好,我們兄弟今天一天也還沒吃上一頓飯,請賞點零錢吧,行行好吧……”不知是發車時間就到了,還是其它什麼原因,仍然沒有一個人伸出高貴的雙手。

就在上車的刹那間,我將我的已經踏上車的前腳退了回來,從衣兜裏摸出了兩枚硬幣,放進了小男孩的那個破碗裏。兩個孩子低頭齊聲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然後走向小攤,買了四個饅頭,一人分兩個,狼吞虎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