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5
四十不惑說過年
俯仰之間,我就要過第四十個年了。
最快樂的過年記憶當然是少年時。對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樣子,剛到了秋天,就問不停忙碌的母親:“什麼時候過年啊?”母親總是輕輕地笑:“快了,快了。”年少的我不懂日曆,但看見房前屋後滿地的落葉時,我就知道,年快到了。等到母親拿著大大的鍋鏟在大大的鍋裏忙乎的時候,我知道年就在眼前了。
這是母親在熬麥芽糖。金黃的麥芽,和著浸泡後的大米,一起用石磨碾碎,倒進大鍋,在紅紅大火的猛烈攻勢下,一個多時辰,化為溫柔的糖稀。那沁人的香味兒,早就飄進了左鄰右舍的心裏。哪家熬麥芽糖,也都來搭搭手幫幫忙。一旁,籮筐裏裝著用細沙炒好的幹泡米。幹泡米是蒸熟的大米,又借陽光曬幹了的。炒熟了,咬起來碎碎地響,不會咯牙。滿屋都是麥芽糖香的時候,母親知道到火候了。找來一個大木盆,盆底放些食用油(避免糖稀附在盆子上),先將幹泡米放進去,再倒入適量的糖稀,用手均勻攪拌。這時候手得利索,因為糖稀的溫度高,又粘人,要是粘在手上,燙得直叫。不過三分鍾,這幹泡米就和糖稀連為了一個整體。這時,將大盆子倒在案板上,那盆內大大的圓形餅就出來了。鄰居的嬸嬸們慌忙著將菜刀伸了過來——得將還沒有完全硬直的麥芽糖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那菜刀,昨天就磨洗得光亮光亮了。於是,嬸嬸們又比賽著,看誰切得快,切得有形。我們呢,就著麥芽糖的溫度,小偷似的搶過幾小塊,急著放進嘴裏。那甜味兒,讓我們饞了整整一年了哩。
其實,一進入臘月,母親就更忙碌了。我曾在書上看到,說傳統意義上的年,應該從臘八開始,到正月十五才結束。臘八應該會有臘八粥,但我從來沒有吃過,也許是風俗不同的緣故吧。在江漢平原一帶,是沒有這個習俗的。但對年美好的感覺應該是一樣的了。
臘月的日程,在母親心裏安排好了。哪天打糍粑,哪天做豆腐,哪天煎豆餅,哪天起油貨。
起油貨這一天名堂最多,我們最喜歡。最先是用油炸餃子。餃子不是北方過年時用水煮的餃子,水煮的餃子我後來見過,我總覺得水煮不夠年味,得用油炸才好。做餃子得先調好麵粉,母親有時也加進幾個雞蛋,說這樣的餃子油炸得酥一些好吃一些。調好了,得用擀麵杖擀成麵皮。這是力氣活,父親在家時就是父親擀麵,但父親有時不在家,母親也得披掛上陣。母親的個子不高,力氣不夠,用了小板凳站著擀麵,但也顯得吃力。我們還小,也使不上力氣,也隻能幹著急了。麵皮擀好了,用菜刀輕輕一劃,那擀麵杖上的麵皮就像美人脫衣一樣,平躺在案板上。母親繼續擀麵,剩下來的工作就由我來做了。小心地用菜刀將麵皮劃成一小片一小片,再在麵皮中央用菜刀輕輕地劃上三個小口子。做餃子呢,拿起一小張麵皮,抓住麵皮的兩角,將兩角巧妙地塞進三個小口子中間的那個,然後輕輕一拉。這樣,一個四角周正、有模有樣的餃子就做成了。等到做餃子的工序快完時,母親就燒起了油鍋。我呢,就找來一塊小板子,將做好的餃子每次十多個、一次一次地送到母親燒起的油鍋邊。餃子炸完了,然後用油炸玉蘭片(玉蘭花形狀的麵食),用油炸荷葉子(荷葉形狀的麵食)。有時,也炸魚吃。那個年代,能吃到炸魚當然是更高的享受了。
每每這個時節,屋子外邊總是刮著凜冽的風,但我們兄弟從來不覺得寒冷。
不管做成了哪樣好吃的吃食,前幾件成品,母親總會說上一句:“來,送祖宗那兒去。”我就有些不情願地用一隻碗端了那幾件成品,然後又恭恭敬敬地擺放在我家堂屋的神櫃上。我知道,這是給先人們吃的。
“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要過年了,撣塵掃房子是少不了的。這個工作大多由父親來做。父親戴了草帽,穿了舊衣,拿著長長的笤帚,先從裏屋的屋頂掃起,再掃地麵,最後掃屋子外麵。母親呢,趁著好天氣,忙著洗曬家裏床上的被單蚊帳,還有一家人的衣服鞋子,也不忘記將十多年前的好久不穿的衣服拿出來曬一曬。就這一兩天,家裏就像變了個樣兒。走進去,覺得寬敞得多,覺得明亮得很。臘月二十四,這是我們的小年夜。這天晚上,母親還會做一件事——祭灶神。我看見母親在我家廚房的灶門前虔誠在點上三炷香,燒紙,作揖。我也便跟著作揖。我就覺得,灶神,肯定是給我們每天生活的神仙。
父親也忙起來了。他在上個月就計劃好了,過年時給給家裏的孩子們買上哪些新衣,家裏還得買些什麼菜食。這菜食,得管好些天。正月裏,按習俗我們是不能上街買菜的。那時的家境不怎麼好,拮據的家庭總會有拮據的辦法。記得有一年,父親帶著我,挑了一擔柴上街,賣了,我們回家過年。在街上,父親買了一根油條給我吃。我和大弟都還小,都像村裏的小朋友一樣,想著要燈籠。要了好幾次,父親終於答應買了,可是他沒有買燈籠裏的蠟燭。父親說:“不一定蠟燭才照得亮啊。”於是,父親帶著我們一起動手,用廢棄的墨水瓶做成了油燈,放進燈籠裏,居然是最亮的燈籠。長大的我就常想:其實啊,自己的光明就在眼前,在自己手中哩。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寫對聯,當然是父親的事兒了。父親那時是村小學的老師。我們家的房子不大,每年過年,父親寫了許多對聯,將整個房子貼得通紅通紅。矮小的廚房,父親也寫了“日照廚房暖,風吹菜味香”的話語。這應該是父親自作的對聯。村子裏的對聯,幾乎都是父親的傑作。父親是不要酬勞的,鄉裏鄉親的,隻要買來寫對聯的紅紙就行。有時,有人遞過一支煙,父親更是高興得了不得了,字也寫得更流暢。我和我弟呢,就覺得有點慘了,得站在父親對麵幫著父親牽對聯,以免讓剛寫好的墨汁浸壞對聯。少不了的,是我和我弟之間的PK,因為天冷手冷,都不想做父親這個幫手。屋子裏還會張貼幾張年畫。好幾年我都看見家家戶戶貼著一張《年年有餘》的畫兒。還有門神,大多貼的是秦叔寶、尉遲敬德。那些上門討口彩的或劃彩龍船的人一進門就會唱:
走進門啦,把腳跌啊,紅紙對子兩邊貼呀,左邊貼的秦叔寶啊,右邊貼的胡敬德呀,人也黑也,馬也黑也,手拿鋼鞭十八節啊……
很快地,就到了除夕。團年宴是這一天最隆重的節目。村裏有兄弟幾個的,前幾天就安排好,哪天到哪家團年。那氣氛,像是過了好幾個年一樣。我們隻有羨慕的份兒,因為父親沒有兄弟。這一天,母親早早地就起床了,她先走向雞籠,得殺隻雞,這是為今天的團年宴準備的,母親說一年上頭得吃隻新鮮的雞。父親也起得早,他上街去做最後的采購,買點新鮮的魚肉回來。回家的路上,時不時地與人搭訕:“今日個菜貴得嚇人呢。”
在母親的催促下,一家人急急地吃了早飯。母親就開始做團年的飯食了。母親說:“團年飯熟得早,早些團年,吉祥。”每年的團年宴,母親並沒有幫手,但不到下午兩點,團年飯就做好了。我們兄弟一起幫著端菜上桌子。菜至少有十碗,這也是母親自定的規矩。菜上了桌子,我們就開始祭祖宗,上香,燒紙錢,作揖,我們兄弟和父親一同進行。然後,到屋外的禾場放鞭。“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有了爆竹才叫過年。我們兄弟拿著一支燃著的香,點燃鞭。父親拿起炮,用煙點燃了,用力地向空中拋去。三隻炮,三聲巨響,那碎紙片紛紛落下。我們的團年宴開始。
我們穿好了新衣服,坐在了團年宴的桌子邊。
照樣,盛好的飯菜我們不先動筷子,因為得先敬祖宗。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母親就會自然地說:“祖先們,一年到頭了,請享用吧。”隻是幾秒鍾後,我們就可以開始吃了。父親會喝酒。酒喝到一半,就從口袋裏搜出幾張嶄新的人民幣,向著我們兄弟說:“來啊,來領取壓歲錢啊。”我們就歡快地奔了過去。
但是,我們兄弟的興趣不在壓歲錢的多少,也不在新衣服的好壞。我們想著那魂牽夢繞的鞭炮。我們兄弟留心父親安放鞭炮的位置,一有機會,我們會偷偷地從大串的鞭炮上擰下十來個小鞭,一人一半。拿著支香,時不時地“呯”地一下,在這響聲中我們得到一陣又了陣的快樂。
年的氣氛就濃了。
夜空是黑黑的,最先竄出孩子們的燈籠。然後,是成隊成隊的婦女,拿著香、紙錢和鞭炮,那是代表著一家人走向宗廟或土地神那兒去朝拜的。再,是成年的男子,帶著家中的孩子們,拿著燈籠、蠟燭、香紙等物品,一同去給故去的親人送燈。每年的這一天,父親總是帶著我們兄弟去祭奠我們的祖人們。母親這時,開了鹵鍋,鹵起菜來,家家戶戶,鹵味香濃,也不知道哪一家的最可口。有時,母親也用細沙炒花生,花生紅潤紅潤地,撲鼻地香。
讓年的氣氛達到高潮的,是村子裏的舞龍活動。青壯年們,是舞龍的主力軍。從村子頭舞到村子尾,一家也不跳過。這是尊貴的龍在給村人們拜年,據說是對龍的象征者皇帝的一個有力嘲弄。舞龍也是講究經驗的,村子的華伯老一輩人,能夠站在高高的板凳上舞龍,也能睡在地上舞龍。這個精彩的場麵我確實見過,以後再看人舞龍時,我總提不起興趣,總覺得沒有我村子裏的龍有精神。龍到哪一家,這家的主人也會或多或少地給彩頭。舞龍結束時,人們就會將所有的彩頭平分,人人討得一點吉利。舞龍時除了那富有節奏的鼓點扣人心弦外,刺激的事兒要算噴火的把戲了。這邊龍在飛舞,那邊的呂伯口裏含了煤油,就著火把,噗地一下,火焰升得老高。又一下,人們的尖叫聲就更大了。有時,舞到村尾時,那不遠處的墳地有火星在上下跳動,就有人叫:“看啊,鬼也在舞龍哩。”這一叫,舞龍的人就更帶勁了。有人又說:“這人肯定要勝過鬼的,不然,人就不是人了。”幼小的我心裏有些怕,這世上真有鬼麼?後來長大了,知道那是因為氣溫上升,墳地裏有磷火竄出來的原因。
舞龍完了,那時電視機少,看春節聯歡晚會的可能性不大,更多的人開始聚攏來賭博。賭額並不大,隻是圖個熱鬧。也有家人聚在一起,邊說邊聊,吃些瓜子花生糖果,有時也一家人玩起撲克,其樂融融。若幹年之後,這個時段,看春節聯歡晚會的人當然增多了,但賭博的習性並沒有變,隻是賭額要大得多。而現在呢,春節晚會也不吸引觀眾了,不知一些人們在做著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