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 3)

第一章1

秦紫蘇再次被迫搬家,是春天的一個霧霾天。

北京的春天來得比較突然。往年是昏天黑地的沙塵暴引導著春天一路狂奔而來,今年卻沒了沙塵暴,接班的是連續幾天的霧霾,比沙塵暴恐怖得多,整個世界灰撲撲的像個密封不透明的瓶子,沉悶而壓抑得讓人絕望,這種壓抑和絕望若是再持續幾天,很多人會崩潰的。還好沒等人崩潰,在某個煩躁的夜晚突然刮了一場大風,一大早,太陽猛然鑽出來,熱情得過度,紅得有些誇張。春寒瞬間就失去了料峭,街道旁的枯枝敗葉像得了暗示,在溫暖熾熱的陽光下躥出了點點綠星,有張揚些的草地,已看出昂揚的氣勢。隨後,柳枝披了綠,不幾日,迎春花高調地吹響了這個春天的號角,玉蘭則很收斂地吐出花苞,羞羞答答。風暖了——原本行動遲緩的春意一下子爆發出驚人的能量,春意盎然得不知所以。

秦紫蘇卻沒能在這盎然的春意中感受到溫暖——她又一次被房東趕了出來。那個一臉麻子的包租婆連電話都懶得給她打,隻發了條短信,說房子不租了,要裝修給親戚的孩子結婚借住。秦紫蘇非常生氣,她又不是傻子,找這樣的借口太拙劣,這麼小套的房子,進門差點就上床,多出一人轉身都困難,怎能作為婚房讓一對年輕力壯的男女施展手腳?瞎眼了不是!她打麻臉租婆的電話,一接通,麻臉租婆沒了之前的嘮叨,連那僅存的不好意思都沒了,不耐煩地說:“不是已經跟您說不租了嘛,合同到期幾個月沒漲你房租已經很寬待您了,我又給了您半個月找房子的時間,您還想怎樣?”沒等秦紫蘇說一個字,電話已經掛斷。再打,關機,迫不及待的躲閃。

秦紫蘇很懊悔,當時租房合同到期,她提出再續簽一年,麻臉租婆說反正房子是自己的,又沒有通過中介,她信得過秦紫蘇,租房條件延續原來的,啥都不變,懶得走那一道虛枉的過程,不簽算了。秦紫蘇也沒往心裏去,房子臨近通州,樣子是有些年頭,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公寓房,廚房擠在陽台上,也就一個多平方米,衛生間還算寬綽,但擱進一台老式的轉筒洗衣機和一些雞零狗碎後,“寬”就變得輕飄了,洗澡基本上是坐在馬桶上完成的。屋內按說還說得過去,擺張雙人床,一張桌子,外加一個立式衣櫃,地方本來就逼仄,問題是進門的地方還有個通道,類似於玄關,卻狹長了些,放上鞋架後就隻能側身通過,這個無用的玄關讓屋裏可使用的麵積變得擁擠起來。秦紫蘇當時來看房時,尤其是看到那張占去大半空間的雙人床有點猶豫,但架不住麻臉租婆的熱忱,主動又降了點房租,又允諾配備空調,最後使出一招來,說秦紫蘇的麵相好,是大富大貴之人,非要給她介紹男朋友……到底沒能繃住,秦紫蘇便把這套房租了下來。其實也不是一點都沒動心,房子太小不見得好,但是獨戶啊,如果在市區,地下室隻租一張床位還好幾百呢,一個屋裏上下六個床位,夜晚人回來全了,卻誰也不搭理誰,互相都防備著,有稍貴重點的物品都不敢放屋裏,誰都不認識誰,有些人化妝出去卸妝回來,完全兩張麵孔,而且今天這張床上躺著的人是不是昨天那個人都搞不清楚,誰敢放鬆地把自己的所有坦擔蕩蕩的撂在哪裏?這個地方雖說偏遠了點,但離地鐵站近,不到二十分鍾路程,交通方便。最重要的是房租相對便宜,一套公寓房,一千二百塊錢房租,要在公司周圍的三環邊上,要你四千塊錢都不知道沾了多大便宜呢。秦紫蘇猶豫著,卻沒敢讓自己猶豫太久,就如到小商品市場買東西,再想要的東西,也要做出不滿意的樣子來才有條件砍價。看完房,在麻臉租婆熱情無比的呱噪聲中,她捂著裝錢的口袋自然地鬆開了。

從大學畢業到現在,秦紫蘇已在北京混了三年。剛開始工作時,她與同學王紫晶在南三環合租過一套公寓房,王紫晶來自山東,家裏在當地有個不大不小的食品企業,家境自是她沒法比的。雖然王紫晶打著出來闖蕩世界的旗號,但家裏每月固定的零用錢從沒斷過,若非一心想要幫襯一下秦紫蘇,想必是連合租這樣的事也是不肯的。除了房租均攤,其他開銷幾乎都是王紫晶來出,秦紫蘇內心不安,卻不能讓這種不安在王紫晶跟前太明顯。大學期間她一直忙於學業和打工,幾乎沒有時間和其他同學論友談情,唯一就是合租的王紫晶,跟她同宿舍上下鋪,因為名字裏麵都有一個紫字,對她就多了一份關注。看秦紫蘇總是一副無暇顧及身邊的匆忙樣子,王紫晶心生了好奇,居然死纏爛打地跟著秦紫蘇須臾不離一個禮拜,最後竟抱著秦紫蘇哭得一塌糊塗,說這樣的生活太辛苦,秦紫蘇這般瘦弱的女孩每天這樣的緊張怎麼受得了。王紫晶不光性子好得出奇,心地也良善,從此就明裏暗地幫襯著秦紫蘇。畢業後分別找了工作,一聽和秦紫蘇離得不遠,就要和她一塊兒租房,說是和同學一塊兒租房有安全感,不必老是防備著。秦紫蘇開始還真以為是王紫晶缺乏安全感,所以不曾猶豫就同意了。合住以後,才明白王紫晶的心意來。秦紫蘇隻有努力地多做些事,比如打掃屋子,比如做飯,比如其他需要跑腿的事,她都一概應承下來,以此來回報王紫晶的善意。但這互幫互助的日子也隻過了半年多,回家過春節的王紫晶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了次親,結果與對方在飯桌上眉眼相對,彼此就將對方入了心。可能應了一見鍾情!王紫晶這樣說時臉上桃花紛飛。她也管不得曾經所謂的理想、信念之類,對更多的女孩來說,在嚴酷的現實麵前,縱然不說物質至上,但那些太虛渺的精神最終都隻會是落花流水隨風去。王紫晶一下沒了以前那份心氣兒,一門心思就想嫁與對方婦,再不肯在北京做一個沒著沒落、什麼都不是的京漂了。離開北京時,王紫晶淚水朦朧地看著秦紫蘇,像看定一個讓人擔憂的孩子。紫蘇把紫晶推進車廂,含淚目送著列車漸漸遠去。

王紫晶的撤離,秦紫蘇要獨自抵擋每月一千八百塊錢的房租和水電煤氣費,這對當時每月隻有兩千塊出頭,毫無積蓄又毫無家庭援助的她而言,自然是不堪承受。她也試圖再找一個人合租,可是招租一個陌生人,都來自天南地北,她不敢隨便輕信,同樣別人又哪敢輕信於她?找了一個月,來相看的人也過了兩三個,彼此合心意的卻仍是沒有。她依然一個人在公寓房裏形影相吊。

迫於獨自承擔一套公寓房租的壓力,秦紫蘇不得不東奔西走去找相對便宜點的房子。可是,北京幾百萬的流動人口,有多少人像她一樣為了生存不得不盯緊手中每一塊錢的流向,住所則是所有如她一樣京漂們最為關心、也是最大的一項支出,若真有便宜又好住的地方,哪裏還能空著?疲於奔波的秦紫蘇把自己的家當收拾停當,搬進了單間出租的地下室。幾個月後,住在她隔壁、一個來自貴州的女孩——那女孩兒秦紫蘇偶爾遇見過,模樣兒比她還小,臉色黧黑,經常一臉舒展不開的驚慌樣子。有人說她是暗娼,秦紫蘇總是不信,那沒長成的模樣,那似乎褪不卻的、讓人心裏也無法舒坦的驚慌,沒有一點妖媚,更無風情可言,怎麼會是暗娼——別被人勒死在屋裏……秦紫蘇又驚慌失措地再次忙著找房子。

在通州她已住了一年多,每天都起早趕乘地鐵,再倒次一號線,在擁擠的地鐵中她已習慣站著都能睡著的地步,而且練就了對報站聲音的敏感,從沒有坐過站。想想之前在地下室租住的日子,她已經非常滿足有這樣獨居著而且還能有陽光曬進來的處所了。她對這樣似乎毫無盡頭的奔波也有疲倦和厭煩的時候,但她卻不能讓自己的這種情緒伸延,總是在瞬間就把塌下去的腰板挺直,她知道,一旦厭煩的情緒伸延,她的生活或許再也沒有陽光了。一個人在北京打拚,為了什麼?就是不想失去陽光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