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朱輝

乾隆一輩子寫詩4萬多首,但一直隻是個非著名詩人,對於詩壇毫無影響力。不過他在史學界卻是個“狠角色”,他一道行政命令確定《史記》至《明史》二十四種史書為“正史”,其他的史書便都淪為了野史。秦始皇統一度量衡,被作為一項重大曆史功績。乾隆讓正史成為“專賣品”,卻有些出力不討好,時至今日,非議之聲依然不絕於耳。

“中國所謂的‘正史’,也正是聖人所歌頌的‘良史’。內容啥都有,就是缺少真”這是台灣作家柏楊說的。“我們讀到的曆史,是被閹割的曆史。”這是內地作家畢飛宇的感言。類似的評價數不勝數,可見乾隆在他的時代樹立了“正史”的壟斷地位,卻無法使這種壟斷深入人心。

正史無法讓人信服,野史又多如牛毛,良莠不齊。於是為了尋找曆史真相,人們往往爭論不休。

除了史家自身的立場、角度容易造成信息失真,“文史不分家”的習慣,也讓史書中經常能找到虛構的情節,比如帝王或者“禍水”出生時,往往超自然現象頻現,神鬼怪獸紛紛出場助陣。又比如,為了刻畫某人有多好或者多壞,常常采用全知敘述,連人家小時候發生的隱秘瑣事,居然都被史家偵探到了……現實生活中,兄弟財產上不分家,往往容易惹起爭議,而文史之間搞得太曖昧了,虛虛實實難免讓人對真實的曆史一團糊塗。

中國人看問題,喜歡從壞事裏看出好事來,我們的曆史常常讓人覺得糊塗,這就讓大家有了爭論的題材和欲望。而吵吵嚷嚷之間,又能吸引來看熱鬧的“路人”,於是文史熱就形成了。所以,“難得糊塗”在曆史領域也得到了體現。

魯迅在《阿Q正傳》中有過這樣一段描寫“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裏人……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裏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麵的可笑的鄉下人嗬,他們沒有見過城裏的煎魚!”

在關於曆史的爭論中,我們其實都很容易立於“不敗之地”。比如看到某草根用一些野史資料大談曆史,我們可以說他是錯的,他竟然沒有看過正史,根本就不算個文化人;而看到某名家在《百家講壇》滔滔不絕,我們也可以嗤之以鼻,他引用的那段正史其實是偽造的,經不起推理。可憐這些書呆子、老學究,居然不知道野史裏往往才有被封殺的真曆史。

讀曆史為了治國安邦,這肯定是極少數人的事情。讀曆史為了抬杠、獵奇,這類欲望通常也難以維持很久。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讀曆史有什麼好處呢?我想是有的。

“There i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It has all been done before”(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新鮮事,都是前人做過的)這是福爾摩斯的經典語錄。讀曆史,可以讓我們發現,自己的想法往往並不新鮮,自己的困惑並不獨特。很久很久之前,我們的古人都經曆過和我們一樣的人生軌跡。

老實人吃虧嗎?相信許多人認為是的。在內心深處,不少人自卑地覺得自己是個老實人,他們也想學著奸猾一些。不過看看明朝的解縉,你就知道,生活中最吃虧通常並非純粹的老實人,而是學別人玩計謀,骨子裏卻清洗不盡純真的那些人。學好難,學壞其實也難。假如你沒有奸猾的天分,就應該安心守拙。一輩子耿直如海瑞,一般別人也害不著你。

中國古代的名人,在人們心目中常常是“非人類”。比如關羽、嶽飛差不多是神,他們身上處處放光芒,沒有一點瑕疵;蔡京、嚴嵩之流是鬼,心靈肮髒得找不到一納米幹淨的角落。這都是自古而來“非黑即白”極端思維惹的禍,而現在,隨著國民整體文化水平的提高,大家都不再輕信主流史家之言了,喜歡自己去尋找“真相”。這一尋找,很容易找到“神”身上的汙點,“鬼”身上的亮點,於是顛覆就成了一種時尚。其實名人本就是凡人,卸去後人給他們化的妝,他們和我們的距離並不遙遠。我們中許多人,假如機緣巧合,也有可能成為英雄或者奸賊。

關於史料的真假,大家往往爭論不出一個標準答案。不過假如你拋開對於真假的注視,著眼於分析古人為什麼這樣寫?常常可以看出一些微妙的國民心態,常見的社會心理。

傳奇、小說、神話,常常被作為休閑消遣品,然而其中也包含著許多“遺傳信息”。為什麼我們對於狐狸精津津樂道?為什麼我們對空城計特別感興趣?通過那些久遠的文字,我們可以發現古人離我們並不遙遠,我們身上依然活躍著古人留給我們的某些基因。

凡事皆有因果,我們之所以是中國人,而不是美國人、德國人、俄國人,在故紙堆那些文字中就能找到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