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的麻煩
朱輝
歐洲人曾經很推崇騎士,日本人曾經很敬仰武士,而中國人一向對隱士肅然起敬。
何以隱士會被國人格外敬重?這大概與國人審美情趣有關。“隱”就像國畫裏,群山深處的一抹輕煙,雖然在整個畫麵中不起眼,卻因其縹緲別有意境。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武俠小說中的最高手,通常不是已經取得“武林盟主”稱號的某個人,而是某個存在於江湖傳說之中,神龍見首不見尾之人。因為雲山霧罩,高深莫測,其震懾力往往無數倍於人們見識過了的高手。武林如此,文壇也一樣,最高手似乎總是在圈外。
隱士通常可以分為兩類:一類隱得徹底,人們完全不知其形狀,最多略知一二,生平不詳。他們“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基本上就是一個自耕農。《論語·微子》中的“避世之士”長沮、桀溺,隻是偶遇子路,有了一段問答,才被載入《論語》。他們完整的學名,至今無人知曉。姑蘇城外寒山寺大名鼎鼎,而寒山本人雖然也留下不少白話詩,卻也無人知道其尊姓大名。
按說隱士就該這樣,不求聞達於諸侯。然而,我們覺得很牛氣的隱士通常是第二類:半隱半現,就像喀納斯湖怪,不時於霧色中露一小臉,勾引你去關注他。
對於隱士,不少現代人覺得他們大多數是“無用之人”,是弱者。他們之所以“隱”,是因為不適應社會,自知在官場鬥不過別人,所以無可奈何,高掛“免戰牌”。他們並非自願“無為”,是無能力為。
對於世俗中人有可能這樣貶低隱士,隱士文化的創作者早有思想準備。莊子大概是古代最著名的隱士,也是“無為”思想的創造者之一。他曾做過漆園小吏,一生窮困。
不過有一則故事,頗能提升其隱士形象。故事曰: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寧其生而曳尾塗中乎?” 二大夫餘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一般而言,隱士是不太把王侯放在眼裏的,不過恰恰由於楚王聘請莊子做官,莊子不給麵子,讓莊子在後人眼裏成為了深藏不露的高人。傳來傳去,後來大多數人知道的故事是:楚王請莊子當宰相,莊子不去。從不願當官升級為“不願當宰相”,於是莊子變得更有用了。
“無用之用,方是大用”,這是莊子的名言,可惜後人還是無法理解接受這種觀點,硬要給他加上一個“不願當宰相”的名頭,以為這樣就可以美化他。
相比莊子,範蠡無須用故事來證明自己,他幫助勾踐臥薪嚐膽成就霸業,之後急流勇退,隱姓埋名,經商成為了富豪。按現代人的眼光,既有軍事謀略又有商業智慧,簡直是傳奇人物。然而封建時代“士農工商”之中“商”地位最低,範蠡雖然有出色才能,隱居之後卻不曾致力於吟詩作賦,而是去謀利,所以他並沒有被作為隱士中的模範。
隱士與烈士,常常被進行道德上的比較。隱士追求獨善其身,與世無爭,往往能在亂世之中品茶釣魚,彈琴作畫。當外麵兵荒馬亂,餓殍遍野之時,這種悠然自得有時顯得沒心沒肺。若不是隱士們大多有文化造詣,簡直就和“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