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殿深夜掌燈, 殿內, 龍涎香的香膩餘氣還縷縷未絕。
何貴妃被從榻上扶起來, 隔著軟綃簾幕, 隱約可見鵝蛋臉瓊鼻柳眉, 姿態端華雍貴。
她宮裏的主事公公, 正彙報情況:“當時在麗正殿當值的, 有個是咱們安插的人。他正守在殿外,給明燭添油,聽到裏麵傳來驚叫……把那個不爭氣的, 也嚇得跟著往外跑……”
“本宮還以為她死透了,誰知竟出這等變故……”簾子後的女子長長出了口氣,卻轉而下令道:“你給下麵人都提個醒兒, 切莫做出什麼慌亂情態, 若是丟了重華殿的臉麵,叫外人看了笑話, 休怪本宮將他杖斃!”
她疾言厲色, 隻是話音有輕微的打顫, 燈光下麵色也有些慘白。何貴妃一向將顏麵看得大過天, 每個宮人初入宮受調-教時, 掌儀姑姑都會叮囑她們一個規矩, 後宮有三樣事忤逆不得——太後的旨令,皇帝的心情,貴妃的麵子。此刻眾人唯有跪地稱是。
何貴妃義正詞嚴教訓完, 一雙瑞鳳妙目轉著看向別處, 淡道:“蓮風,本宮覺得有點暗,你再去多上幾盞燈,亮一點……咳,陛下和太後,可有什麼吩咐?”
“陛下已請抱樸堂的道長入宮,太後也請了大慈恩寺的僧人,為麗正殿超度一日。”
抱樸堂、大慈恩寺,皆受皇室供奉,如此也算得興師動眾。
何貴妃倚在榻上,聞言冷笑:“所以這謝令鳶哪,追封她個德妃,都不肯安生入葬,非鬧這一出,如今連個全屍都留不得,活該!……中宮那邊,又是作何反應?”
“尚無什麼動靜,隻是聽說,連夜著人開了庫房,取了一扇桃木屏風。”
嗤,連辟邪的桃木屏風都祭出來了。
何貴妃勾起櫻唇,哂笑一聲:“她可是一門心思做賢後呢,再怕也得忍著。謝令鳶詐屍,可不正是後宮失德麼,本宮這時候參上一本,夠她細品三個月了。”
念及此,她頓時聲音不抖,氣色也紅潤了,直起身朗聲道:“本宮記得,庫房裏收過幾麵龜茲的八寶琉璃鏡,傳本宮的旨意,給各宮主位都贈一麵,辟邪!”
這兩個字從她花瓣般的唇間緩慢道出,意味悠長。宮人們異口同聲:“娘娘恩典,六宮必當銘感在心。”
“錢昭儀那裏就免了罷,她為中宮理賬,也不稀罕重華殿的。”何貴妃呷了口安神茶,拿茶盞的手總算不抖了,聲音逐漸冷厲:“她上個月查賬,敢找重華殿的不自在,本宮也叫她嚐嚐這滋味!”
宮人們繼續異口同聲:“娘娘胸懷坦蕩,小懲大誡,也是給錢昭儀長臉。”
他們出門後趕緊吩咐了下去,依著何貴妃的脾氣,她既然示好給六宮,他們就得趕著去辦,以免被中宮那邊搶了先,就不風光了。
果不其然,何貴妃計算的還是很準的,中宮果然也派了人安撫六宮。兩邊狹路相逢,在宮道上絕塵而去。
***
承歡殿也被鬧醒,錢昭儀躺在天蠶冰絲的被上,隔著織金雙浪雲紋帳,半夢半醒地聽下麵人彙報。
待聽到謝令鳶詐屍,如今不知所蹤,錢昭儀瞬間驚醒了,冷汗涔涔地從床榻上赤著腳下地,室內的夜明珠光線溫潤,映出她驚慌的容顏,麵如白紙。
“哎呀,這謝修媛,活著讓人不痛快,死也死得折騰!”錢昭儀光腳走在長絨狐皮地毯上,雙手揉住太陽穴。“她該不會……是嫌陪禮的明器不值錢,回來找我麻煩的吧?”
貼身大宮女低聲道:“貴妃那邊,方才還派人給各宮主送了八寶琉璃鏡,偏生就漏過了咱們承歡殿!龜茲進貢的,可值錢可值錢可值錢可值錢呢!”
錢昭儀聞言,銀盤小臉上,又閃過一絲憤恨和惋惜。
她濃密纖長的睫毛下,圓眼左右轉,好像兩道昳麗飛揚的墨線,其上嵌了兩顆玫瑰香葡萄球,正十分惴惴不安——
謝令鳶下葬,是宗正寺、六尚協中宮理辦,曹皇後將采買置辦的事宜交給了她,是存了給她點甜頭的心思。錢昭儀也有本事把賬麵做的漂亮,一切似乎都是按規製來的,實際上從謝令鳶這個死人身上挖了不少好處。
她越想越覺得是因自己克扣了,導致謝令鳶氣得掀了棺材蓋,來找她麻煩。不過她還在府上做小姐時,就協管中饋,很快便冷靜了下來,頭頭有序地吩咐宮女道:“明珠,把庫房多上幾道鎖,鋪蓋也搬去,我今夜在庫房門口休息。”
宮女一聽,錢昭儀竟然親自去守庫房,這還了得?忙勸道:“娘娘不必親自勞頓,守庫房這種事,奴婢多安排些人手,輪流值夜就是了。”
錢昭儀搖頭:“別人我不放心!”錢,隻有自己守著才踏實。
忽然又想到什麼,環視屋內:“夜明珠收了,再把我那件……腋下開了線的舊袍子,對,就府裏帶來的那件蜀繡的秋衫,翻出來。”
幸好這些破爛兒沒舍得扔,如今做做樣子吧,免得謝令鳶回來搶她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