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 十裏烈焰雲霞漫天, 早已塵埃落定的賽場, 憑添了幾分大漠孤煙的蒼涼之感。
二人去準備了片刻, 謝令鳶換了身劍袖交領襦裙, 驅馬一躍入場。睿王爺一身黑袍, 未著寸甲, 英姿挺拔,手持一柄黑色長劍,笑意盈盈道:“德妃娘娘, 我會點到為止,不傷您的千金玉體。”
“……”謝令鳶慈祥地看著他微笑,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
隨即從背後亮出了兵器。
兩國臣民震驚了。
——竟是一把青龍偃月刀!
謝令鳶早已經震驚過了, 她先時叫星使去幫她拿一柄長的、威風的、一看就能壯她聲勢的兵器, 結果這個實誠的少年拎來了一把重達八十八斤的青龍偃月刀……
不過此刻,顯然她的威懾目的達到了。
看著那柄幾乎比德妃人還長的青龍偃月刀, 場外人的下巴都穿透了地麵。
而睿王爺原本好整以暇的笑容, 隱隱有些不自在。天下男兒, 誰人不知關公的青龍偃月刀?
他心中暗叫,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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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手臂也隱隱有些發沉。
北燕第一戰神, 會是何等的強勢, 謝令鳶不知道。她將全身的【朝垣】之力放在手上,又開啟了【五行之木】,以風為速, 以氣為護, 以抵禦睿王爺的攻擊。
因找齊了八位星君,除了真正的武曲星君還在宮外,所以她的氣數,快到了第四層【利】,護體的氣,比那日在朝闕殿上遇猛虎時,要充沛得多。速度也就更快得多。
但她對戰久經沙場的睿王爺,並沒有任何實戰優勢。睿王爺雖然劍未出鞘,但周身已經散發出了浴血而出的嗜殺之氣,往日氣定神閑的倜儻模樣一掃而空,是真正的凜然肅殺。
所以她隻能取巧,拚的是一個快字。
謝令鳶沒有給睿王爺任何反應的時間,揚鞭馭馬,風起氣輕,如離弦之箭,直奔對手而去!
睿王爺隻消眨了下眼,便感到德妃的長刀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往自己橫砍而來。他畢竟也是一路踏著屍山血海過來的人,反應極快,幾乎不假思索,單手舉劍格擋。
他的劍是名家所鍛,刀劍撞擊,利刃交鋒,擦出零星火花。
然而德妃衝來之勢實在太迅猛——換了普通武士,恐怕已經受不住這一擊被打下了馬。她衝來的慣性極大,饒是睿王爺力大,也經不起這樣的慣性衝撞,那長劍仿若是抵住了泰山崩塌一般,被刀壓著,往他自己的肩膀處壓去。
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睿王爺迅速後仰,那柄長刀險險地從他上方削過。而後他卸力,長劍順勢刺過去,奇怪的是無法碰觸她,仿佛有什麼隔膜,劍鋒一滑,隻砍斷了她的發帶。
他心下生疑,兩馬對衝而過,德妃的馬在交錯過兩步之後,迅速轉身,它跟隨謝令鳶,有以風為速的加持,轉得極快,竟是連人帶馬打了個漂旋。
瞬息間,謝令鳶又回到了睿王爺身後,手中微鬆,刀杆下滑,手握住了刀柄最上方,一個反手,長柄狠狠打向睿王爺。
她動作快如幻影,睿王爺即便看得透她招數,然而他方從馬背上直起身,為了卸力隻能生生受了這一擊,從馬背上掉落下去!
他落地時以劍柄相撐,身子在空中後翻,才將將站穩。轉念間便明白了德妃盤算——是怕持久戰於她不利,故意將他迫下馬,隻要下馬就是輸了!
謝令鳶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他,秋風拂亂她的長發,她以偃月刀指向他:“北燕男子,同樣也是輸於晉國女子。貴國使臣,可以收回方才的話了!”
她背對著夕陽,逆光隻看得到輪廓。
但映在睿王爺眼底,卻看得清晰。
此刻的他,才真正體悟到,為何老國師對“天道”九星如此忌憚,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找尋,甚至不惜逆天行事,將秘密盡數告知於皇室。即便九星隻是落陷到後宮為妃嬪,國師也請求傾皇室之力去滅殺。
一個德妃尚且如此,其他八個星君若與她一道,該會迸發出何等可怕的力量?若不能為己所得,當天下誅之!
誅滅的念頭在睿王爺的腦海中一晃而過,繼而屬於北人的另一個更為瘋狂大膽的念頭湧了過來——九星這樣的人,若北燕能娶納之,其兒女定亦是龍鳳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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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卷起塵埃,二人靜默對峙,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長,沉重的涇渭分明。
這一幕,遠遠映在所有人眼中。
兩招,僅僅兩招而已。
他們不清楚中間的角力和算計,隻能看到謝令鳶兩招將睿王爺迫下了馬。
方才比試馬球的北燕女子,則心神俱蕩——原來此前,晉國妃嬪與她們對戰,也並未用盡全力!
坐席上,方老將軍怔然看著這一幕,風徐徐而來,他神情也惆悵而追憶。
不知不覺,眼前一片氤氳,模糊中映出一個颯爽將軍馳騁邊疆的身影。
“是你投生回來了嗎……”
他喃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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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良久的寂靜中,蕭懷瑾率先站了起來,他聲音穩穩:“德妃神武,且於國有功,當賜厚賞。”
潮水一般的歡呼,這才四下響起。
在這片恭賀聲的海洋中,謝令鳶來不及將頭發束回,她走回蕭懷瑾禦前,再一次跪下謝恩,平視著他的織金敝屣。
“謝陛下恩典。臣妾別無所願,隻鬥膽向陛下要一句話的賞賜。”
一句話的賞賜?
德妃今日可謂是壯足了晉國氣勢,卻不趁機要什麼封賞……莫非是想要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話廢中宮而改立她?
有那心思深沉的,已經猜測紛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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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心中雖下意識冒出此疑慮,卻莫名其妙又打消了。他奇道:“德妃請起,有何賞賜,道來聽聽。”
謝令鳶抬頭,視線環繞了貴妃麗妃她們一圈。
“臣妾見後宮姐妹們馳騁球場,為的不是邀寵遊樂,而是為家國顏麵計。如此誌氣,臣妾深感歎服。臣妾鬥膽請陛下,對她們說一句話。”
場中一時間靜默,所有人都望向這裏,德妃與皇帝一個跪,一個站。
蕭懷瑾目光垂落,聽得謝令鳶言辭清脆,那字句仿佛在胸臆中醞釀許久:
——“女子也有不輸於士子男兒的抱負和才華。”
一片嘩然!
議論聲如沸水翻騰,包圍了謝令鳶和蕭懷瑾。聽到德妃說出這種話,不少大臣們觀念顛覆,聯想到德妃今日所作所為——
區區龍閣鳳池已難容她,她是要升天了!
可她要這樣的話來,有何用?經過今日比賽,無論她們在球場上何等意氣風發,終究是要回到後宮裏,為皇帝綿延後嗣,繼續過著宮闈高牆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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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遠觀的酈清悟,到近觀的何太後,以及武明玦,都感到了匪夷所思的莫名。隨即武明玦想,難怪德妃對他姐姐神交已久,這兩人見麵指不定是知音無限。
至於何貴妃等人,更是被這句話驚詫,她們本以為,謝令鳶提出兩國比試,這樣艱辛,至少是為了立功後加封固寵,卻未想到她竟然提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隻為了替她們說這一句話?
可她們不需要啊,她們寧願要封賞!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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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被這句話迎麵一衝,他低下頭,喚道:“德妃。”
謝令鳶抬起頭,目光便直直撞入蕭懷瑾的眼中。
他莫名想到了許久前,也大致是這樣的場景,他挨了德妃一鞋底,怒不可遏,說宅院女子隻會心胸逼仄、勾心鬥角。那時德妃跪下進言,雖不敢反駁,卻也讓他一時無言以對。
而今,兩國臣人男女齊聚,為爭利益與榮耀而揮汗揮淚。他背負著沉重,在賽場上拚命,她們亦然。
馬球將士們拭淨了塵土,拭不淨血汗;方寧璋斷了的手,方老將軍巋巍端坐;妃嬪們有人香汗未去,有人麵色漲紅;還有尹婕妤……垂首靜坐,淚痕未幹。
舉國大義之前,誰也不曾比誰淺薄分毫。
一股莫名的澎湃心潮衝上喉頭,他壓了壓,才維持著鎮定平穩的聲音:“德妃說的不錯,女子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