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星篇 第三十九章(1 / 3)

一片混沌的霧靄中, 謝令鳶看到了皇宮冷肅沉寂, 宮人垂著頭, 死氣沉沉。

浮現在眼前的是承歡殿。

幽暗的殿內, 彤色披帛逶迤一地。

錢昭儀倒在地上, 唇角流出鮮血, 閉上了眼睛。一個宮女手中的銅盆跌落在地, 驚叫道:“昭儀娘娘畏罪服毒自盡了!”

似乎是貴妃和皇後的鳳位之爭十分激烈,錢昭儀成了首當其衝的犧牲品,被貴妃揭發貪汙罪證, 甚至被指收受了外臣的賄賂。

至於是真有其事還是栽贓陷害,是畏罪而死還是被滅口,便不得而知了。

皇後被禁閉思過, 何貴妃掌權, 開始排除異己。後宮亂象紛紛,人人自危。

這互相傾軋、陷害的一切, 漸漸隱入了皚皚白霧中。

隨即映入眼簾的, 是華麗巍峨的仙居殿, 縹緲如居雲端。殿內傳出一曲動聽的箜篌音, 是樂府《張女辭》。

“乾坤動山河, 英雄立高闊, 將台列旗鼓,巍巍是巾幗。

臨陣烏發揚,銀鎧耀日光, 陌刀誰與爭, 遂封百夫長。

奉天誅匈奴,先登斬旗-旌,長驅八百裏,直搗單於庭。

十重陣鐵騎,戎馬交馳急,胡賊膽益破,功名馬上得。

強弩猶雨臨,征袍染丹血,短兵接如電,王師定北塵。”

“護駕!護駕——”

殿內忽然響起一陣驚呼聲,刀光劍影,利刃錚鳴!

幾息之後,地上緩緩的,蜿蜒了一片血跡。

白婉儀在地上爬行,身上被戳了刀劍無數,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她緩緩爬到了一個人腳邊。

那雙靴子,以金線繡了龍紋,那敝屣、那腰佩,隻有帝王才配享。

“求陛下說一句話,就說……”她闔動嘴唇,說了幾個字,聲音卻隱入四周嘈雜中,聽不見。

白婉儀閉上了眼睛,臉上猶有遺憾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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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看得心神巨震,大白蓮不是皇帝真愛嗎?為什麼會死在他腳下?

並且死狀如此淒慘,說是挨千刀不為過!

白昭容的血靜靜地流淌,仙居殿也被陽光切割出陰影,辟出一隅寂靜。

皇宮寂寞地聳立在雲下,夕陽如同殘血,似千載不變地朝與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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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謝令鳶看到了何太後坐在皇宮的城樓上。

夕暉將她身影鍍上金色,投射出長長的陰翳。忽然,又有一道陰影,與她交集。

何太後抬眼,看見來人,隨即麵露震驚,“你……”

震驚,並不是為他衣衫上濺滿的血,也不是為他手中的開國利刃山海滅。而是他的容貌,分明有著熟悉的影子。

何太後麵色十分奇異的複雜,卻最終顯了幾分光彩,語速也快了:“你……還活著?”

她的對麵,酈清悟雖不語,卻已說明了一切。

何太後微垂眼簾,輕聲歎道:“太好了。”

“太好了。”她又重複一遍,仿佛鬆了口氣般,夕陽的清輝落在臉上,更有惆悵而釋懷的美了。

“我來救你們離開。”

“不必了。”何太後幹脆地拒絕了他,而後起身,廣袖與披帛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二人站在城樓上,下麵是兵臨城下,她的聲音融入蒼茫的風中,抽出他的劍。

“借你山海劍一用。”她忽然一笑,揚起手。

不知是劍刃,還是笑容,夕陽好像被耀得更豔了一分,而後,那烏金的劍啷當落地,沾染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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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一頭霧水,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隱藏了起來——何太後怎麼和酈清悟是舊相識的樣子?傳聞中,素處仙君從不以真麵目示人啊。

她正困惑,忽然,更為憤怒的罵聲,破空響起,打斷她的思緒。

——“逆賊亂紫覆邦家,上幹天怒,統胤奪篡,皇天後土寧不鑒照!”

尖利的叫罵,響起在城樓上。是韋無默。她站在勁風中,頭發被吹得紛亂,素來有幾分淩厲的美貌,在冷睥之下,更顯得刻薄。她睨視城下亂軍,正待跳下城樓,忽然有幾個人爬上城牆,一擁將她按住在地,捆了起來。

“拖死她!叫人看看犯口舌的下場!”

韋無默被係在馬上,馬蹄踏起塵埃,她就那樣被拖在馬後遊街,兩道是長安城民眾,血跡蔓延了整個長安城,活生生拖死了。

塵埃彌漫天際,仿佛湮沒眾生。

謝令鳶不忍心看,卻又忍不住睜開眼。這一次,她又看到了皇宮,人群正潰散奔逃,尖叫聲、哭泣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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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宦官早已逃得不見影,妃嬪們則換上了宮女或宦官裝束,想要混跡出宮。

鐵蹄在宮道上踐踏,宋靜慈混在人群中,忽然,衣服上掛的玉掉在了地上。

是那塊天青色的並蒂蓮玉佩。

她逆著人流跑回去,想要撿起來,有馬飛馳而來,迎頭踏在她身上。素淨容顏染上了鮮血,她手中緊緊握著那塊玉,至死也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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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死相,看得謝令鳶再也坐不下去,從白霧茫茫中起身。

——她不能坐視她們的死,必須阻止這一切!

可是她茫然四顧,卻沒有任何道路。

無道。

剛穿越來的時候,她問過星使,何以九星落陷。星使回答她,人間失道,無明、無德、無情、無序,才會有亂戰、亂言、亂政、亂序。

此刻,她舉目四望,無道。

冥冥之中,仿佛有來自極遠處的聲音,似乎是清歌一曲道德經,引著她蹀躞前行。

“致虛極,守靜篤——”

白霧層層皚皚地消失了。四周變得清晰起來。

金光拂照,天際舒展的流雲一片暉芒。姹紫嫣紅的花綻放,有仙鶴在雲霞爛漫間飛過,千樹萬樹桃花灼灼,吹落九霄。

仿若仙境。

謝令鳶分開鏡花,拂過水月,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清淺的衣裾,融在遠處極淡的影子,正找尋而來。

會在這裏看到酈清悟,實在是讓她很意外。

但隨即她明白,這是來救她了。

一陣狂喜湧上心頭,謝令鳶在萬千花叢中,撒腿兒朝酈清悟跑去,被桃花紛揚落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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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走的很謹慎,就差天上有北鬥七星來辨認方向。見她往這裏跑,遙遙製止道:“原地別動,等我過去!”

然而他已經說晚了。

謝令鳶並不知道,在兩個人的識海裏亂跑亂跳的後果,容易誤闖他人記憶區。

她迫不及待地跑了幾步,發現周圍的花開得益發絢爛,天際金光更加灼目,但遠處那個縹緲清淡的身影,卻倏然不見了!

酈清悟就這樣,忽的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謝令鳶不禁納悶兒,她實在有太多疑問和困惑,關於北燕的,關於“變數”的,關於國運的,以及他是怎麼與何太後認識,為什麼會有山海劍……

可是這緊要關頭,她忽然又迷了路,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你在嗎?”

謝令鳶舉目四望,久久不聞回音。

此時,萬千花叢中,隱隱出現了巍峨的宮殿聳立。

這宮殿看起來無比眼熟。遊仙園那棵大榕樹,還在迎風招展。

——居然是仙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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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裏,銅獸香爐中,燃著以桃花、細辛、丁香調成的醒神香。

黃花梨木案幾上,放著七弦琴,琴形為伏羲琴。案幾一側,是禪意悠然的插花,用著邢窯的白瓷,凝靜淡雅。

四周陳設不見奢華,卻處處有風雅高華之氣。僅是看著,都生怕驚擾了室內的靜謐和雅然。

而室內的女子,額貼梅花花鈿,著輕淺的水紅色襦裙,她的容顏如身上披帛一般,泛著的淡淡的酡粉,令人驚豔過後,浮上心頭的是溫婉恬靜。隻是看著她,都仿佛春風拂照。

她正在點茶。

泛翠的湯花越飄越高,她有著很多文人雅士都不及的點茶技藝,傳說中的三昧手。

將茶衝好後,她起身走到窗欞前。

初春的陽光清爽而旖旎。身著龍袍的男子,正在窗前篆刻。她微笑著走上前,輕輕為他把額發抿上去。男子察覺到她,轉頭衝她一笑。

春日的風吹了進來,挾帶一兩片初開的桃花,落在他手上。他攤開手掌,撚起落花放在手心,手伸向窗外——白皙修長的手一翻,花落,打著旋,悠然不見。

這個穿龍袍的男子,和蕭懷瑾有幾分相像。待看到他手邊的“蕭道軒”三字時,謝令鳶反應了過來——蕭道軒,不正是先帝麼?

謝令鳶眨了眨眼,這個溫婉女子的身份更好猜了。既然是仙居殿,又額點梅花,那應該就是酈貴妃了。

先帝手裏拿著昆吾刀,手中的印章上,刻著“相守”二字。

私人印鑒有名章雅章之分,後者多是文人雅客為自己取的筆名。他刻的便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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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內室傳來了窸窣聲,有宮人伺候著剛睡醒的小皇子,眾星捧月地扶著他走了出來。他大概四五歲的模樣,粉嫩的小臉花團錦簇,穿了一身正紅色的衣服,顯得白皙的臉上,越發眉黛眼黑,十分漂亮。

隻是謝令鳶能感覺到,他自己似乎很不喜歡紅色——大概天然的性別意識,男孩子小時候都很排斥這個顏色,他一直想要脫去,身後的宮人哪敢,連連哄勸他:“二殿下,這是貴妃娘娘親手為您製的衣裳,您可別拽了,陛下要生您氣的。”

他很是不甘情願地停了手,走到酈貴妃麵前:“母妃,我不要穿紅色,我想像父皇和皇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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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精致乖巧的臉,謝令鳶卻總覺得莫名哪裏眼熟。想了半天……這不和酈清悟有依稀相似麼?可是酈貴妃喚他的名字又是“懷琸”。

蕭懷琸,薨於景祐九年,據說是宮殿走火,燒死在了那場大火中,皇帝後來哀慟,追封他為憫王。

謝令鳶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似乎是從自己的識海,誤闖入別人的識海裏了。

因為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二殿下”此刻的心情,是與她共通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腦內彈幕!

所以這個看起來像是回憶的場景,八成就是酈清悟識海裏的。

坑爹。

酈清悟會打死她吧?他對自己的出身,那樣諱莫如深,甚至從不以真麵目示人,卻被她不小心窺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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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年幼的蕭懷琸轉過頭,目光竟然穩穩落在了謝令鳶身上,眼神仿佛刺穿。

——他發現我了嗎?

謝令鳶更心虛了。

蕭懷琸已經收回了視線,長長睫羽一垂,掩住眸光,便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了。

小小年紀,心思倒穩。

五歲的他,真的很不喜歡酈貴妃親手為他做的衣裳。不論交領的圓領的,幾乎都是紅色,宮人為他捧上來,他一臉鬱色,每次都別別扭扭的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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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道軒常常把他帶在身邊,言行間不掩飾對他的寵愛。先帝見外臣的時候,他就在偏殿安靜坐著,有大膽的小宦官,你推我我推你,最後鼓起勇氣,湊上前跟他說兩句話,希冀於逗他發笑。他偶爾笑起來,便十分好看,冰玉的容顏瞬間如暖陽初綻,暖了人間。

那些小宦官也就很高興,連連問,“二殿下想聽些什麼故事啊?”“奴婢家鄉有個天女娘娘的傳說”……

他喜歡聽誌怪故事,或者天上的傳說,白虎星君,牛郎星織女星,諸如此類。

大概也是因為,蕭道軒信奉道教的緣故。

蕭道軒經常召見抱樸散人清談。抱樸堂乃是皇家道觀,散人一頭鶴發,道袍飄然,與先帝秉燭夜話,閑敲棋子落燈花。抬起頭時,望了一眼正在涼廊下看星星的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