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星篇 第四十二章(1 / 3)

大堂之上, 新郎新娘喝完了合巹酒, 正三拜三興。忽然, 就見賓客席列間, 有二人起身, 如風般出現在新娘身後。

他們身上的衣飾色澤, 本就淡雅清新格外醒目, 如此更是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正笑容滿麵的錢昭儀,笑容僵住,直愣愣看著這一切——

這一男一女上前, 謝令鳶一把抓起了新娘,扛在肩頭,往門外跑去!

“啊!歹人搶親了!”大堂上一片混亂, 有女子驚叫。家丁紛紛趕來, 亮出家夥:“哪兒來的狗男女,敢在婚宴上胡鬧!”

夢中的人, 怎麼打都是個影子。謝令鳶扛起來的新娘, 輕飄飄沒有重量, 麵前的家丁更是被酈清悟隨手拎起, 以破空之勢, 甩到另外幾個家丁身上, 清空了障礙。

門口已經被人圍堵了起來,這是錢昭儀夢中的潛意識在阻攔他們。她的潛意識,要將這個美夢延續下去!

酈清悟踢一張案幾, 那小案翻轉著飛出去, 打飛一片人,瞬間肅清了前方的路。

狗男女帶著新娘,很快離開了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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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出府邸後,周遭場景就為之一變。晴朗春日不見了,天空開始出現烏雲,遮蔽了陽光。後麵追了一群人喊打喊殺,錢昭儀衝在最前麵,眼淚奪眶而出:“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啊!”

她的聲音痛徹心扉,仿佛是從胸腔裏爬出來的,沉抑了多年的憾恨,正在被撕裂。

謝令鳶從來沒聽過錢昭儀這樣的哭聲,腳步有些微頓,忽覺不忍。她把人家的美夢變成了噩夢。

“我們是在救她。”最後,隻能自我寬慰地想。

她手裏抓著的新娘——錢昭儀的庶妹,除了掙紮,絲毫沒有鮮活的反應。沒有哭喊,沒有驚嚇。

也對,她畢竟隻是錢昭儀心底深處,夙願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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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昭儀的美夢範圍也就半個城那麼大,走出兩條街道後,四周便湧現大團大團的暗色濃霧。酈清悟示意她止步,謝令鳶鬆開了新娘,對方臉上還掛著笑容,一派天真洋溢,滿目對美好未來的期許和憧憬。

“她可能已經死去很久了。”酈清悟俯下-身,上下打量了新娘一眼。

她骨架小,身量輕,五官更是沒有長開,可見與錢昭儀天人永別很多年,連錢昭儀也不太能想象得出,這個妹妹若成年該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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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破壞了錢昭儀的美夢,正要折返回去,周遭卻忽然又變天了——

方才的美好夢境,就好像一幅水墨畫被濯洗褪色,漸漸地淡去,又像是壁畫,碎皮剝裂,露出其下的真實。

謝令鳶抬眼望向四周。這是一處,極容易走散的識海澤國,沼澤泥淖遍地。

她心中泛起了嘀咕:“錢昭儀又換了個夢?”

在她身邊,酈清悟伸出手,輕輕碰觸那些空氣。他安靜地,好一會兒才道:“是更深一層的,記憶。”

聞言,謝令鳶繃緊了身子。

若說方才,十裏紅妝的夢境,是一片絢爛的紅,彌漫著鮮豔的色調;那麼此刻的基調,則是有點偏灰的暗淡。

二人已經站在了一所建造繁複的大宅院裏。不必看門口的匾額,都知道此地為何處——

虢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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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有下人走動,此時為冬日,寒梅綻放,屋子裏燒了地龍。

此時的虢國公,還是錢持盈的爺爺。掌管中饋的則是錢持盈的母親沈氏。她容長臉,顴骨略高,似乎身體抱恙,正在咳嗽著,聽老太太的抱怨,一臉隱忍地點頭稱是,手指捏緊了帕子。

而錢持盈裹著厚厚的鬥篷,坐在母親手邊。大概是被婆婆訓斥得失了麵子,沈氏叫她出去玩,“去找碧蓮帶你,或找你三妹,咳咳……大人說話孩子別湊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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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八卦聽了幾耳朵,那些數落在她聽來極其沒有意義——無非錢持盈的父親,有幾房妾室,都未能生下兒子。長久的,老太太也就抱怨,責怪沈氏不賢。畢竟長房無男丁,那便是主母的錯處。無論是給夫君娶納妾室也好,自己爭氣也罷,總之是要生下兒子,才算對家族有個交代。

錢持盈隻有兩個庶出妹妹,二妹早夭,三妹錢守盈是孫姨娘所出,比她小了兩歲半。所以沈氏也是理虧,日子過得十分憋屈,愁出一臉病容。

謝令鳶心想,這個時代,生不出兒子的大戶女人,日子真難過啊。

錢持盈聽話地跨出門檻兒時,她父親錢舒才急匆匆衝進門,卷起的風把錢昭儀的毛氅都帶飛了一角。錢持盈被他衝得坐倒在地,一陣痛襲上來,她癟起嘴就要哭,錢舒才喝道:“哭哭哭,遭了□□煩,還教著孩子哭,難怪引來晦氣!”

錢持盈聽了父親數落,哭得更厲害了。廊下一個五官清秀的年輕婦人,帶著四五歲大的小姑娘,朝這邊走來,正是孫姨娘和三妹,來見老太太請安,見狀賠笑道:“大小姐不懂事兒,老爺莫怪,以後就好了。”說著,扯了扯小女兒。

錢守盈被孫姨娘扯了,上前想要扶起姐姐,錢持盈不用她,自然有丫鬟跑過來,替她拍打了衣服,揩幹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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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這時已經爆發出了爭吵。謝令鳶隱隱聽到“蘭桂黨爭”“雞鹿塞之變”這樣的殘篇斷語。有關“蘭桂黨爭”,這個不算陌生,她也在酈清悟的識海裏也聽到過,左右是先帝朝的黨爭就對了,感覺和唐朝末年的牛李黨爭差不多吧。

雞鹿塞之變呢?

她問酈清悟,後者靜默了一會兒,才斟酌道:“雞鹿塞之變,又稱正月之禍,是發生在景祐九年的事。”

他說景祐九年,謝令鳶想起這一年,似乎發生了不少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這一年被供上了桌,永遠地成了牌位。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當時還未出正月,並州西部的鎮守將軍蘇廷楷,不慎泄露了城防圖,導致對西魏的咽喉要地——雞鹿塞失守。隨後朔方破城,蘇廷楷全家下落不明,據傳言是被殺。其後西魏大軍勢如破竹,一舉攻克多個城池。實錄記載稱‘正月之禍’。”

“這……關虢國公家什麼事兒嗎?”

“因涉及到黨爭。還記得宣寧侯方想容麼?”

謝令鳶點頭:“記得。”馬球比賽的最後一局,年逾古稀的方老將軍挺身而出,擊入了那最關鍵的一球,保住了晉國岌岌可危的局麵。

“他正是‘蘭桂黨爭’中,蘭黨的中流砥柱。而蘇廷楷,是他的門生。正月之禍爆發,桂黨彈劾蘭溪派許多官員,逼他們引咎致仕,蘇家也背負了通敵叛國的罵名。北燕、西涼趁勢攻打,為穩住邊關危機,先帝不得不妥協桂黨,形勢對蘭溪派十分不利。”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就好像沒入沉潭不見天日:“酈氏、沈氏、陸氏都是數百年的士族,屬蘭溪派。錢持盈的母親,出身沈氏;她舅舅與蘇廷楷關係亦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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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在腦海中一串就明白了,沈氏朝堂站錯隊,牽連到了虢國公府,難怪錢舒才會發那樣大的火。隻不過他的態度,謝令鳶作為旁觀者,都為之心寒。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大概就是這種吧。

二人正議論著,四處已是風雲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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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三月的春寒依舊冷肅,虢國公府的上空仿佛壓抑著陰霾,人心惶惶。沈家蒙難,沈氏也因擔憂懼怕,病情越發加重。

可恨虢國公和世子生怕政治上被牽連,巴不得這樁姻親斷了,沈氏生了病也不盡心替她請大夫,抓的藥甚至藥性都是反的。沈氏本就在生下女兒後傷了底子,如此纏綿病榻多日,又氣又怨,春發時日,體內病氣上衝,終於是熬不住。

她知道若是這麼去了,女兒的日子肯定更難過,臨終前把錢持盈叫到床前,拉著她的手,斷斷續續地叮囑。

哪些是她的嫁妝,哪些是她攢的私錢。城裏有兩個鋪子是陪嫁帶過來的,契書一定要保管好,千萬不能交給任何人,哪怕父親也不行……

說到錢持盈的父親,沈氏的聲色裏,就多了淒涼和怨恨。她已經有些神誌不清,口中顛三倒四的:“你爹是個薄情寡義的,我嫁他這些年,為他教養……兒女,自認處處盡心,從未做過出格的事情。可你的外公舅舅出了事,他卻如此狠心撇清關係……什麼夫妻情分都不顧及……”

她說著,兩行眼淚滑下枕畔,末了又念叨著:“你一定要把娘給你留的錢看好了,守住了。日後有了後母,別衝撞她,免得給你虧吃……要是哪天你外公家好起來了,你……你想辦法求他們,幫襯幫襯你,至少給你相個好人家,千萬別和娘一樣,所嫁非人……”

七歲的錢持盈什麼都不懂。她又急又怕,囁嚅地喊著“母親”,眼淚滴在沈氏枕邊,暈濕了一大片。

外麵雪停了,沈氏在一片念叨聲中,拉著錢持盈的手,帶著牽掛和怨恨,離開了人世。

錢持盈發著抖,不敢用力推她,趴在耳邊叫她,她也不回應。隻安靜地閉著眼睛,眼角還帶著淚痕。

半晌,錢持盈悲聲大哭。

錢舒才並沒有進門來,一直站在廊下聽著,擰著眉頭。當屋內響起女兒的嚎啕大哭,出門來喊人時,錢舒才皺眉道:“你母親留的東西,你現在年紀還太小,不該現在就交給你!你母親真是病糊塗了,之後你交給祖母,由她替你保管著!”

錢持盈惶然無措,看著她身高七尺的父親,髯須,白膚,袍子在身上穿得板正,她卻第一次感到了陌生和懼怕。她心中浮現出了“猙獰”這樣的念頭。想到母親囑咐的話,錢持盈警惕地退了一步,搖搖頭。

謝令鳶旁觀,都能感受到這種摻雜了恨意的抗拒心情。

錢舒才更為惱羞成怒,隻覺女兒被亡妻教唆得居然防著父親,便厲聲嗬斥她。錢持盈一臉委屈的瞪著他,忽然衝口而出道:“要不是因為你,母親也不會死,她就是嫁錯了人!她給我的東西,我不會給任何人,更不會給你!”

她眼淚奪眶而出,站在台階上,背後的屋裏,是母親屍骨未寒。錢舒才聽女兒頂撞,見她仇怨的目光,更加怒不可遏:“任何人?你的命是爹娘給的!別說你娘交給你的東西,就算爹娘要你的命,也是天經地義!”

他又想到沈家給錢家帶來的麻煩,想到沈氏幾年無出嫡子,他對沈氏糅雜的怨憤……此刻沈氏的女兒還在倔強瞪著他,怨恨的眼神與她母親如出一轍,邊哭邊喊:“我要母親!我要母親回來……我不要看到你!”

錢舒才怒不可遏,他一把摜起錢持盈,高舉起來,錢持盈嚇得放聲尖叫,驚動了四處下人。他將她往台階下扔出去:“好個沈氏,這就是她教出來的女兒,拿我這父親當仇人!”

錢持盈的奶娘此時正趕來料理大夫人的後事,趕緊撲上前接住她,重力猛墜,兩條胳膊都折斷了。奶娘猛地跪在地上,膝蓋都磕出了血,聲嘶力竭:“老爺,虎毒不食子啊!”

“夠了!成何體統!”院落另一端,老太太被丫鬟扶出來,氣得數落道:“沈家有罪,她娘千不是萬不是,大姐兒也是你的女兒,骨子裏流了你的血!”

錢舒才這才回味過了衝動,想到朝堂上的傾軋失勢,他煩心地歎一口氣,拂袖離開。

而錢持盈嚇得癱在地上,麵白如紙,人如篩糠,四五個丫鬟去扶起她,她緩了半天,氣兒也沒提上來,更是失聲了。

這讓謝令鳶想到“嚇破了膽兒”。沒想到,錢昭儀小時候,居然是個脾氣挺衝的女孩子,和她現在唯唯諾諾聽話的膽小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她特別容易受到驚懼,膽子也格外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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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國公府料理了沈氏的喪事,守完頭七後,錢舒才直接將嫡女送去了鄉下莊子上,和沈家算是撇清了關係。半年過後,又迎了繼室,是曹呈祥門生的女兒。如此一來,有曹呈祥上頭擔著,虢國公在朝堂陷害的漩渦洪流裏,終於勉強站穩,鬆出了那口被沈氏牽連的惡氣。

虢國公的莊子,位於長安城外的南郊,坐馬車趕路,要兩天一夜。

七歲的錢昭儀,和奶媽子一起,被發落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莊子上最初對這位小姐還算客氣,盡管知道她是被親爹發落,但還是不短她吃喝。隻是錢持盈想起她故去的母親,便時不時抹眼淚,弄得好像莊子上不盡心照顧她似的。奶媽折斷兩隻手,養傷又缺醫少藥,還幹不得活,無端招了不少白眼,最後被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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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新進門的夫人十分善妒,隻提拔自己帶來的丫鬟當姨娘。孫姨娘不合她眼緣,夫人懷胎不久,便將孫姨娘母女,也送去了莊子上,眼不見為淨。又發了話,妾室就是奴婢罷了,不必禮數。